第一卷 燕國公主  第八章 出塞(上)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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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家鄉,已有三千裏。
    送親的隊伍七月離開長安,十月到達豐州。在豐州休整了足足一月才上路。十一月,我們渡過黃河,抵達天德,又北行了300裏到達磧口。從這裏,要走過茫茫沙漠。才能到達回紇地界。
    登高遠眺,逶迤的沙山就像狂怒的波瀾卷起千堆雪浪,蜿蜒起伏、雄姿奇偉;俯瞰足下,沙漠的溝溝壑壑猶如群獸奔騰,千奇百怪。身臨其境,使人強烈地感受到了沙漠肆虐時的咆哮和狂放,生命在此變得無比渺小和脆弱。一切都湮滅在風暴和流沙之中,凝固成起伏連綿、極度荒蕪的不毛之地。
    臉上蒙著厚厚的麵紗,仍可感受到風卷沙粒撲在麵上的刺痛。此刻,在寂寂的沙漠邊緣,我,等待著夕陽的餘暉灑滿蕭瑟的肩頭,或許,也是在尋找著那未知的路途。
    突然背上一暖,原來是侍女真真取了披風覆在我肩上:“主子,今日可好些了麼。”
    我衝她笑了笑:“今日甚好。”
    旁邊的侍女雪如卻紅了眼:“還說好呢,昨夜裏還哭著呢!精神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她扭過頭去,嘴裏嘟噥著,“好毒辣的皇後。”
    “小心說話。”真真以手指她。
    掬一捧夕陽在手,暖暖的、柔柔的,沒有刺痛,隻有撫慰。我凝視遠處的沙丘:“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她兩人卻急了:“主子瘋了!沒來由地說這些不吉的話。”
    回眸看著她們,我無奈又辛酸。一旦我死了,她們這些從小跟著我的侍女們該何去何從?離開長安前,我曾想把她們譴往別宮,她們卻都苦苦哀求:“主子到哪裏,我們就到哪裏。從小一起長大的,怎麼能撇下我們呢?橫豎死也死在一處。再說,把我們留下,皇後能饒得了我們嗎?”留在宮裏,她們確實隻有死路一條。但是跟著我,又會怎麼樣呢?
    胸口有陣陣牽痛,眼前出現的是皇後嘴角流下的那一道暗紅。
    殿內登時亂了。
    最先撲上去的是仙蕙。一聲聲“母後”的悲呼,和當日母後墜下憶鳳樓時的我一樣。我不禁有些恍惚。
    父皇亦驚痛莫名,摟緊了柳皇後大喊:“來人!”
    柳皇後雙目圓睜,手直直地指著麵前的酒杯,須臾已是渾身一軟,倒在父皇懷中。
    原先還軟在地上的張太醫突然驚醒了過來。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禦座,捧起剛才柳皇後手指的酒杯,以指蘸酒放於鼻前。突然,他驚得渾身亂抖,狂叫道:“這酒有毒!”
    撲在柳皇後胸前的仙蕙也驚叫道:“這杯酒……是三姐剛才奉於母後的!”
    周圍眾人眼底清晰的震驚與濃重的疑惑密密織成一張天羅地網,兜頭蓋臉向我撲來。我邃然一驚,似乎呼吸也已悶窒,胸口隱隱有碎裂成齏粉般的驚疑與恐懼。
    張太醫連忙替柳皇後診脈。他的額頭此刻汗珠大顆大顆地冒出,神情極為慌亂,嘴裏混亂不堪地說:“這……這怎麼會……”他猛然看著父皇,嘴角顫抖:“娘娘她……她……”
    “什麼?”父皇緊緊地抱著柳皇後,急切地問。
    “她的脈象浮緩無力,隻怕是……”突然,張太醫的嘴角抽搐起來,不可置信地大聲叫起來:“陛下,如果老臣沒弄錯的話,皇後娘娘她……身懷有孕了!”
    驟然間,父皇的臉色放射出狂喜和不可置信的光芒,但不過一瞬這光芒就立刻暗淡了:“她飲了毒酒,這……身孕?”
    張太醫此時老淚縱橫:“皇上,臣無用,無用啊!”
    父皇的手頹然放下,幾乎是瘋了般地大吼:“還不把皇後抬到內宮救治!”一時內監宮女大忙起來,七手八腳地把皇後抬走了。
    父皇臉色發紫,額上青筋突突冒起。他失神的雙眼緊緊盯著我,一步一步走下禦座:“是你!”
    我喃喃答道:“我沒有。”
    “還有誰同你合謀?”父皇逼問道。
    我轉首避開太妃隱痛的目光:“沒有,揭發柳氏罪行的,隻有我一人!”
    父皇驀地勃然大怒,喝道:“把晉城公主押至掖庭獄!”
    掖庭獄,那是犯了重罪的後宮女子才被送去的地方!
    一時滿座愕然。
    我長跪不起,抬起頭,透過盈盈的淚光看著父皇。母後生前,父皇甚至從沒對我說過一句重話。而如今,他再也不會相信我。
    兩個侍衛過來拉我,我站起身,一抽衣袖,不讓他們碰我。
    我還是看著父皇,目中淚泫然欲下。策劃了這麼久,忍耐了這麼久,我終於還是敗給了這個女人,再無法為母後申冤,再無法保護景昊。
    父皇看著我,雙唇微顫,終於揮袖:“去罷!你不必活著了!”
    殿內一片死寂。
    轉過身,我挺直背,緩緩向殿外走去。景昊忽然哭出聲來,在後麵拚命喚我。景昊,我的弟弟!我回頭看他,淚終於落下來。他想跑過來,卻被幾名宦官抱住。我轉頭繼續走。他哭得更厲害。我忍不住再回頭,看見他在拚命掙紮……
    景昊,為了姐姐,請你保重……
    掖庭獄中一燈如豆。灰黃的木牆年久失修,到處是斑駁的蟲眼蛀痕,散發出一股腐敗黴壞的氣味。
    我湊近昏暗的燈光,凝神繡著一副額帶。額帶中央是是一隻大鵬。我從小針線女紅的工夫很差,這大鵬,怕已是我最傑出的作品。
    窄小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繼而發出格格格格的巨響,震得人腦子發疼。我回身看去,兩個宮女手提燈籠先進入,再是一個端著托盤的內監,最後走進一位華服麗人。
    她穿著緋羅蹙金刺五鳳廣袖寬身上衣,鳳身點綴著上千顆珍珠。一襲金黃色的曳地飛鳥描花長裙,金銀絲線繡成富麗堂皇的牡丹與飛鳥,間雜著各色斑斕的寶石。頭上插滿珠翠,正中朝陽九鳳金步搖,九隻金鳳的嘴裏都銜著流蘇長珠,累累垂在她發髻周圍,襯得她整個人充滿濃重的皇家氣息,貴態逼人。
    我一時不能適應這耀人的光芒,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睛:“不過一月,皇後豐姿更勝往昔,恢複真是神速啊!”
    她微微一笑,丹鳳眼射出淩厲的目光:“公主謬誇了,全賴陛下洪福庇佑。”
    我淡淡地提醒她:“不過如此盛裝,小心這掖庭獄中灰敗之氣沾染娘娘,弄髒娘娘的衣裙。”她一轉眸打量了一下這間囚室,並不回答。
    我目光移向她身邊端著金盤的內監,心中已是了然,回過頭仍專心繡我的額帶:“娘娘稍候,我把這隻大鵬的右翅繡完。”
    她輕聲對提燈籠的宮女吩咐說:“你們到外麵等本宮。”宮女應聲退去。柳皇後緩緩走近我身邊,耳邊都是她衣料摩擦的悉悉簌簌之聲和環佩珠釵碰撞的叮咚之聲,攪亂我的心緒。
    “是給裴青繡的罷?”她的語氣頗為溫和,仿佛我們正在宮牆裏閑話家常。
    我細細把最後幾針繡好。燈光下,金色的大鵬展翅,呼之欲出,似要掙脫牢籠飛向遠方。想象他戴上這額帶英姿勃發的樣子,我不由有了一絲安慰之感。
    柳皇後低頭看著坐在地上的我:“還有什麼話帶給你父皇?”
    我默思片刻,淡然一笑:“請善待景昊。”
    她極有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別無他言了麼?”
    我抬頭看她:“還有何言。痛哭流涕,抱著你的腿苦苦求饒嗎?詛咒發誓,巴著牢門拚命叫喊嗎?可惜,你看不到一出好戲,我做不來這些。更何況,我今日所言,父皇一個字也不會聽見。”
    她牽動嘴角,露出一絲冷冷的笑意:“真是可惜啊,那日在大殿上,本宮險些被你扳倒。不過和本宮鬥法,還是太稚嫩了。你不但沒能如願,還搭上了自己,更使本宮看清了後宮所有的敵人。”
    我咬緊牙齒,手在袖中蜷成了一個拳頭:“我隻後悔,本該真的給你一杯毒酒。”
    她撫弄著耳環上長長的黃金流蘇,突然暴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是啊,若不是我事先服下少量砒霜,怎能有這樣好的效果?”
    我厭惡地抬眼看著她的滿頭珠翠:“你那天本就打算要致我於死地!所以我敬酒給你,你故意一飲而盡。”
    她斜眼看我:“是啊,你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本宮卻早已知道,你會選在冊封這一天向我發難!”
    我恨聲道:“那身孕……也是假的罷!”
    她點頭:“真是聰明!本宮已36歲,早就不能懷娠。”又得意一笑:“不過,現在你父皇認定了是你的毒酒使我再不能生育。”
    我狠狠地瞪著她。她凝視我的眼,有一刹那失神:“你長得,真像你的母親!”
    她接著說:“其實,我本不想要你死。”我轉頭不信。她轉身望著囚室小小的窗。窗外,一勾殘月當空。
    “你母親和我,差不多時候入宮。我入宮為貴人。而她因為出身低微,隻封了更衣。我們幾乎一同懷孕,又一同生了女兒。那時,我在生產時傷了身體,再不能懷胎。而她太幸運,竟然生下景昊。你父皇大喜,不顧朝中反對,將她封為皇後,將景昊立為太子。當年,她是何等風光啊!”
    “所以,你恨毒了她!”我切齒道。
    她卻微微搖頭,流蘇上的紅寶石來回擺晃,劃出一道眩目的光澤:“她的錯,錯在不該為自己的父親封侯覓相,不該使自己的兄弟掌握兵權,更不該和裴相一家相從過密,還結下親家。你父皇能容忍程氏一族如此氣焰滔天?”
    我怒道:“但若沒有你推波助瀾,搬弄是非,父皇又怎麼會絲毫不念夫妻之誼,父女之情!”
    她鳳目一轉:“我隻不過順水推舟罷了!若他對你母親果真情深不變,誰可撼動?”
    我的心像被利刃剜過,五髒都抽成一團:“但是,景昊他沒有罪!”
    柳皇後理了理衣袖,似不相幹地說了一句:“我的背後,站著整個柳氏家族。”
    我慘痛道:“所以,為了柳氏家族,你也一定要景昊死!”
    她不回答。一陣死一般的沉默後,她望向我說:“其實你,原不必牽扯進來。可你,偏偏要與我作對!”
    我冷笑起身:“從你害死我母後那一日起,從你設計害景昊那一日起,我與你,已是不共戴天!今日一死,我並不後悔,隻是深恨沒有與你同歸於盡。”我回眸凝視那托盤上的玉壺:“這是父皇賜我的毒酒罷。”
    “是。”她走過去取下酒壺,斟滿一杯,嫣紅的酒液如鮮血一般,有一兩滴飛濺出來,落在桌麵上,觸目驚心地紅,“你敢不敢飲下呢?”
    我走到窗前,麵對著父皇寢宮的方向,跪下,深深地磕了三個頭。轉身,捧起酒杯,逼視柳皇後:“若你傷害景昊,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你終日不安。”
    她嘴邊始終含了一縷奇異的笑:“你放心去吧,這條額帶,我會替你轉交裴青。可惜他不能來送你一程。”
    聽到裴青的名字,我手裏的酒杯猛烈地抖動了一下,一些酒液濺在我的胸口:“你把他怎麼樣了?”
    她搖搖頭:“你放心,還不到與裴相為敵的時候。你的小情人太過莽撞,竟想要衝進掖庭獄救你,已被他父親關起來了。”
    我深深地留戀,留戀那個開滿梨花的春天。這留戀幾乎使我軟弱,使我失去把酒杯放到唇邊的勇氣。一行淚順著我的麵頰流下,流進酒杯中。一仰頭,我把和著淚的酒全都倒進了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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