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堤壩，方格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屋外石礅上的大舅，沒來由的就是一陣緊張，腳步跟隨著心微微一頓。
    “哥，怎麼啦？”
    方格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袁宋走在方格身側，觀察著他哥臉上的表情。許是覺察到弟弟的視線，方格抬眼衝他笑笑，囑咐他待會兒任何人說什麼都別衝動，隻要站在他身後就好。袁宋沒有說什麼，他看了一眼人群，蹙了蹙眉。
    “喲，這不是方格嘛，這帶著誰回來蹭席呢？”方格朝著女人輕笑了下，拉著袁宋穿過人群朝屋裏走去。
    “真是跟啞巴一樣，他們家這基因遺傳的可真好，都沒嘴巴的，見人也不知道叫一聲……”女人的聲音並不小，周圍一圈的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了方格身上，隻見方格轉過身，對著外麵的眾人扯了扯嘴角，喊了一句：“各位叔叔阿姨好。”說完也不管他們的反應，拉著袁宋繼續往裏走。
    袁宋一直注意著哥哥的反應，剛剛，他哥的眼睫明顯跳了跳，袁宋暗暗咬了咬自己的後槽牙，他不願意看到他哥現在這憋屈的樣子。
    廚房裏，大姨和三姨正忙著洗菜擇菜，為今天的壽宴做準備，見到方格進來了，打了聲招呼，就又幹自己的去了。兄弟倆把豬腿抬上桌，和大姨說了聲，便上樓去找外公。
    “還記得這裏嗎？”方格踩著樓梯扭過頭看了袁宋一眼。
    “嗯，咱倆在樓梯口那兒躲過。”袁宋抬頭看著方格原本挺直的背，這會兒已縮了起來，略顯佝僂。他衝他哥喊了一聲，“哥，回頭！”方格一回頭，袁宋咧著嘴露出滿口大白牙，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方格不經心頭一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一下袁宋的頭。
    樓上外公的房間門正開著，老人家坐在暗紅色的書桌前正戴著一副老花鏡，拿著筆在寫著什麼。
    “外公，我來看您了。”方格邊走邊對著老人家喊了一句。
    袁宋跟隨著方格進了門，站在他的身邊，雙手局促地交叉下垂在前，老人家戴著老花鏡轉過身一看，放下筆，“來啦，什麼時候回來的？”他邊說著邊站了起來，看了看方格又看了看站他身邊的袁宋。
    “同學陪你回來的呀？那今天可要把你同學照顧好了。”
    袁宋非常乖巧地跟著方格喊了一聲：“外公好！”
    “這是我弟袁宋。”
    外公又仔細看了看袁宋，“袁大山家的孩子？都這麼大啦？真快啊，長得比你都高了。”說著，便讓方格帶人下樓吃點東西。
    “夠了！”外公一聲嗬斥，人群頓時安靜了不少。“還嫌不夠丟人啊？方格好不容易來一趟，是來為我祝壽的。”老人家背著手站在人群中，板著臉看了一圈，“作為長輩這麼和小輩動手，你們臊不臊得慌？”
    時間回到十幾分鍾前，方格帶著袁宋來到大堂，剛從桌上拿起一個蘋果準備遞給袁宋，就被旁邊竄出來的一隻手給打掉了，蘋果脫手而出，重重地落到地上滾了兩滾。袁宋眼疾手快，一伸手抓住了那隻作怪的手，方格回身一看，竟然是大舅他那個寶貝兒子林小兵。
    “放開我，你誰啊你，竟然敢抓我，放手。你們有什麼資格吃？”他大聲吼著，掙紮著想脫離袁宋的鉗製。
    方格撿起地上的蘋果，示意袁宋鬆手，袁宋勾了勾唇，正當林小兵使勁的時候，他忽然一鬆手，林小兵毫無準備，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MD……”
    這情景如此熟悉，如果不出所料，一會兒他的大舅媽就要過來替他兒子討回公道了。方格迅速抓了一把瓜子，拉起袁宋就從後門溜了。
    “哥，你幹嘛怕他？”兩人爬上高一級的田埂，邊磕著瓜子邊在田埂上溜達，割過稻子的田裏，又長出了一截青蔥的禾苗，在冬日和煦的暖陽下輕輕搖曳。
    “不是怕，你覺得跟瘋子有理可講嗎？跟愚人能講得清嗎？他們的心就那麼點大，格局在那擺著，咱們跟他們鬧不清。”
    “他們一直都是這麼對你的？”
    “碰上了就冷嘲熱諷幾句唄，大人什麼樣，這寵出來的小孩就什麼樣，這叫有樣學樣。還記得大囡囡嗎？”
    袁宋：“就小時候和我們一起玩過的那個姐姐？”
    “對，她是剛剛那小子的姐姐，他們家這兩夫妻相當混，經常揍大囡囡，有事沒事就拿她出氣，他兒子就把這一套學去了，老去欺負大囡囡。像他們家這種人，還是遠離的好。”
    袁宋略一回憶，好像剛剛並沒有在人群中看到大囡囡，“哥，那大囡囡現在在哪兒呢？”
    “我也好久沒回來過了，不太清楚。”想了想，又接了一句：“可能走了吧。”他又想起了外婆葬禮那天大囡囡跟他說的話，也不知道那姑娘現在咋樣了。
    身後傳來林小兵跟他媽告狀的聲音，兩人一回頭，後門那兒儼然站著那個潑婦一般的女人，正兩手叉腰看著他們，林小兵站在女人邊上，瞪著惡狠狠的眼神。
    “多大點事兒。”袁宋看著那兩個人，沒忍住笑了出來，笑得那叫一個囂張，這在林小兵他們眼裏，無疑是一種極大的挑釁了。
    方格看著弟弟笑的歡，沒繃住，也笑了起來。
    “方格，你TM給我回來，打不死你，竟然敢笑話我。”林小兵在下麵嗷嗷叫著，他媽媽站在他身後給他撐腰呢。
    真是給他們臉了，“哥，你一直這麼退讓也不行啊。”
    樓上窗戶開了，從窗口處伸出來個頭，他外公繃著一張臉看了他們一圈，方格和袁宋漸漸收了聲，輕咳了一聲，林小兵卻是更囂張了，仰起頭看了老人家一眼，向他控訴道：“爺爺，方格帶回來的這人推我，他還準備打我，爺爺你快把他們趕出去。”
    嘖嘖嘖，兄弟倆暗暗咋舌，這謊話是張口就來。
    “哥，要不，咱直接走吧。”他不願意看到他哥在這兒這麼受欺負，誰都不行，但是，他也不能差了他哥的意思，讓他在外公麵前難做。
    方格抬手揉亂了他弟的頭發，笑著輕輕拍了拍他的頭頂，他弟真好，那擔憂的表情全寫在臉上了。
    “走吧，去跟外公說一聲。”
    兩人剛跳下田埂，林小兵就衝了過來握著拳頭直往方格身上招呼，袁宋眼疾手快，在方格躲開之前就擋在了方格麵前，抓著那小子的拳頭用力一捏，林小兵吃痛，抬腿一腳踢在了袁宋的膝蓋上，見掙脫不開袁宋的手，林小兵張嘴一口咬了上去，“嘶”。
    方格火了，他從袁宋的身後鑽了出來，一手扼住了林小兵的脖子，“鬆嘴，”他加了點力，又冷聲道：“鬆嘴，聽到沒？”在這裏這麼多年，這些親戚看到的永遠是方格唯唯諾諾、安安靜靜的樣子，哪裏看見過他發這麼大火。
    “啊，殺人啦，你快給我鬆手，快，放開我兒子……”女人撲上來拚命打著方格的手臂。前門的人聽到動靜，都走了過來，在後門圍了一圈。林小兵已經鬆開了袁宋的手，這麼凶狠的方格他還是第一次見，怵得他愣在那裏一動不動。方格瞪了胡亂撲騰的女人一眼，不耐煩地鬆開手，將林小兵往她身上一推，剛準備轉過身，“哥，小心！”
    “啪”的一聲，瞬間他整個左臉火辣辣得生疼，耳朵裏嗡嗡地響著，他看到他弟把他拉到身後，“我去你大……”一腳踢向了麵前高大的男人，他閉了閉眼，輕輕甩了甩頭，袁宋已經和他大舅打了起來，“袁宋，”他上前想分開兩人，“袁宋，不打了，”他努力擠進兩人中間，“袁宋，乖，不打了，我們走，”一手肘落到了方格的臉上，周圍一圈的人說的什麼，他幾乎聽不到，幾個姨媽上前來拉架，卻被大舅一下子給揮舞開了。
    這所有的事幾乎就發生在那麼短短的幾分鍾時間裏，樓上的老人趕到時，兄弟倆已經布滿傷。
    “出息。”外公瞟了自己的大兒子一眼，又轉過身麵向著方格和袁宋，林小兵正窩在他媽媽懷裏，齜著牙嘚瑟地看著方格他們。
    “外公，對不起，攪了您的生日宴，但是我們沒想鬧事，是林小兵先欺負的我們。”
    “你胡說，你看看你們那麼大個人，我兒子才多大，欺負得了你嗎？”
    “閉嘴！”外公斥責了女人一聲，便讓兄弟倆跟著他上樓，袁宋沒有動，他站在那裏拉著方格的手臂，絲毫不怵，眼神直直地盯著那個男人，“不能走，他們剛剛打傷了我哥，還沒有道歉。”方格聞聲轉過頭看了看袁宋的臉，睫毛輕顫，他又垂下視線，看向袁宋被咬傷的手，確實，他弟受傷了，這個不能忍。
    “外公，確實是他們先鬧的，把我弟的手都咬傷了，今天他們必須要給我弟道歉，”方格又看了看凶神惡煞的夫妻兩，咽了口唾沫，穩了穩心神，“長輩拉不下麵子，我可以理解，但是作為同輩，林小兵做錯了事，他自己闖的禍，他必須要道歉，大舅，你們不可能這麼幫著他一輩子，以後他出去闖了更大的禍，你倆兜得住麼？”
    “你……”
    “夠了，小兵，道歉。”女人伸著食指剛要開懟，就被老人一聲喝住。
    “爺爺，我……”
    “道歉！”
    林小兵看看自己的爹媽，又瞅了瞅繃著臉的爺爺，最後小聲說了句：“對不起。”
    “我……”“好了，你倆跟我上樓吧。”這細若蚊聲的三個字，一點兒道歉的誠意都沒有，袁宋正準備開口說聽不到，就被老人打斷了，催著他倆上樓。
    方格拍了拍袁宋的手臂，拉著他到水龍頭底下衝了衝被咬傷的手，仿佛未曾聽到外公的話。老人家站在人群中板著臉一直看著他倆，前一秒他還敢確信方格一定會聽話，這會兒，他卻是不敢斷定了。
    左鄰右舍的都圍在這兒，老人的臉愈拉愈黑，他既氣自己不爭氣的兒子，也氣方格的忤逆，他覺得自己的老臉掛不住，為了個外人竟然鬧了這麼大一出。
    “方格！”外公冷下聲又叫了一次，周圍開始傳來大家嘀咕的聲音，“叫你呢，你外公也是為你好。”“對啊，你外公剛剛幫了你呢。”“方格，你不能因為一個外人傷了我們一大家子的和氣啊……”“是呀，今天還是你外公的壽宴呢。”……
    方格繼續低著頭抓著袁宋的手，他輕輕碰了碰往外滲著血絲的傷口，閉了閉眼。
    “哥，沒事。”袁宋注視著他哥的臉，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栗，左臉已經腫了起來。
    “哥，咱走吧。”
    “嗯。”方格定了定神，關掉水龍頭，“走吧。”
    少年轉過身，挺了挺胸膛，拉著袁宋的手腕走到了老人麵前，他向老人鞠了個躬，再抬頭，眼底一片清明。
    “外公，謝謝您這麼多年的照顧，今天您生辰，祝您生日快樂，希望您老人家身體健康，壽比南山。大豬腿我已經放在桌上了，我還要趕著回學校，就不留下吃席了，以後再來看您。”說著，也不等老人做出什麼反應，就徑自穿出人群往外走去。
    身後傳來陣陣的斥責聲，左一句不懂事，右一句被帶壞了，袁宋擰著眉看向一直拉著他往前猛走的方格，輕輕歎了口氣，這樣的地方，早離開早了。
    來裏河村前前後後也不過半個來小時，就鬧了這麼一出，來之前還想著隻要避著點別人就不會出啥事，真是高估了他們的素質。
    “袁宋，對不起，哥哥本來還想著帶你改善一下夥食呢。”他瞅瞅弟弟有點淤青的嘴角，又看看那道鮮紅的齒印，苦著臉皺著眉，可把他心疼壞了。
    “沒事兒哥，我這算啥，你看看你的臉，比我這嚴重多了。”說著，袁宋伸手輕輕碰了碰他哥的左臉，“嘶”，一聽聲兒，他連忙挪開手指，心裏卻是把那男人咒罵了個底朝天。
    “哥，以後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