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少年初識愁滋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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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餘時日,三人行至利州界外。此地被稱為“四集之國”,憑臨秦川、巴蜀幾地之要衝,曆來都是進出蜀中的北大門。
唐菊一路上為唐承歡講解風土人情,到了此處卻更多的是講述當年大宋軍隊攻破劍門關,後蜀滅國的故事,及至後來後蜀皇帝孟昶不欲徒增百姓傷亡坦然出降,更是被她繪聲繪色描述一番。
唐承歡默默聽著,心想:“那日小娘告訴我身世,我卻以為她不要我了,大哭一場。後來大娘與張叔叔前來,說起這個是我親爹的皇帝也都傷心不已,想來他應是個好人。”唐菊給他講這些故事,自然是想讓他多了解一些自己的身世來曆,但他雖有一絲好奇,卻並不強烈,隻是想:“小娘心思細微,我可不能讓她以為曉得了自己的親爹,就不親她了,否則定然又會惹她傷心。”
唐菊十年未回蜀中,直覺一草一木,全都令人感到那般親切,一時心情大好,衝在前頭東望西看。
蘇征牽著毛驢,嘿嘿偷笑,對唐承歡道:“未曾想,你娘還跟小時候一樣調皮!”
唐承歡奇道:“我娘小時候很調皮麼?你怎知道?”
蘇征哈哈笑道:“我與你娘青梅竹馬,怎會不知道?”
唐承歡還要再問,忽見唐菊奔了回來,道:“你們在說什麼?”
蘇征忙道:“我們在說蜀中的山水真是好呀!”
唐菊連連點頭,拉了唐承歡奔至一處高坡,說道:“你看,全是山呢!”
唐承歡極目遠望,但見山水相連,天地無極,沒想到這蕭索冬日也能有這般壯觀的景致,看得血脈鼓蕩,驚奇不已。突然唐菊拉了他奔回蘇征身旁,悄聲說道:“似乎有人跟著咱們?”
蘇征不屑道:“毛賊而已,跟了我們好長一段路了。”
唐菊責道:“你怎不早說?”
蘇征笑道:“怕啥?左右無事,若有小賊攔路,正好拿來消遣消遣。”
唐菊瞪他一眼,轉過身不再理他。三人繼續前行,忽有一騎快馬自後飛速弛過,轉眼隱沒不見。蘇征對唐承歡道:“這人是去給同夥報信,是要商量在哪裏下手。”
唐承歡大急,張嘴欲問,卻被他一把捂住嘴,聽他道:“別大聲說話,後麵還有人跟著。”當下悄悄回頭張望,果見有人遠遠跟著。心下不免害怕,上前拉著唐菊的手,死也不願鬆開。
唐菊將他抱在懷中,責怪蘇征道:“你嚇他幹啥?”回頭又安慰道:“別怕,別怕,你這蘇叔叔別的不行,與人打架卻極為在行。”
唐承歡依偎在她溫暖懷中,心境漸漸平靜。三人又行一陣,到得一片林密坡急的拗口,冷風“呼呼”的直往人身上灌來,忽聽有人發一聲喊,兩旁山林中衝出一群人蒙麵人來,將三人團團圍住。
唐承歡被唐菊緊緊摟在懷裏,心頭狂跳不止,麵上卻竭力不露懼色。蘇征大喝一聲,踏前兩步,叫道:“何方小賊擋你大爺的路?”
來人除了麵上黑巾還新外,身上衣衫均極髒亂,倒像是流落江湖的乞丐,聞言也不搭話,揮動兵器一擁而上,立時將他逼入一片刀光劍影當中,卻獨獨留下了懷抱唐承歡的唐菊站在一旁。
唐承歡心下大驚,耳聽蘇征大笑道:“仗著人多麼?”接著一聲慘叫傳來,眼見一名蒙麵人的臂膀竟被他生生砍了下來,鮮血噴得四處都是,潔白的地麵頓時多出了幾分蕭煞的瑰麗。
蘇征手中持著一柄大刀,刀鋒上一條血線緩緩滑落,笑聲高亢,大叫道:“來來來,再讓爺爺砍幾刀。”大刀斜指蒼天,忽的奔向左近一人,那人不料他如此迅捷,隻聽得耳中“鶩”的一聲悶響,眼睛竟看見了自己獻血激射的身子,卻是在眨眼之間,已被蘇征斬下了頭顱,高高地飛了出去,滾下山坡。
唐承歡瞧得雙目發直,胃中酸水翻騰,連忙掙脫唐菊懷抱,彎腰吐了出來。眾蒙麵人被蘇征如此勇不可擋之勢震得攻勢稍緩,當中有人呼喝連連,搶出幾名使長兵器的同伴或刺或砸攻了上去。
唐菊在外圍瞧得分明,生怕他有不測,掏出幾枚繡花針捏在指端,對準一名蒙麵人的頭麵射去。那人正全神貫注對付蘇征,忽覺頭頸多處微微刺痛,心下大驚,失魂般的慘叫著跪倒在地,喃喃叫道:“毒針……毒針,狗日的,我中了毒針……”,旋即有同伴搶至他身旁,在他頭頸處的微小傷口中擠出幾滴鮮血察看一番,沉聲道:“慌啥子,沒得毒。”
這二人說話之間,蘇征已將幾名使長兵器的敵人擊退。有人怪叫道:“先殺那婆娘。”中針那人聞言躍起身來,叫罵著舉刀便往唐菊砍去。
唐菊趕緊將唐承歡護在身後,剛才那幾枚繡花針本是隨身預備用來做針線女紅的,此時已無可用作暗器之物,卻又不能退後,當下銀牙咬緊,待那人揮刀將至,驀然將頭一偏,一手猛拉秀發,頓時將一頭如雲似瀑的長發扯散蕩向對手,青光中一絲銀光劃過,攻來那人突然如被釘住,張大嘴咕嚕嚕含糊低叫,“撲通”摔在地上,後頸透出一寸鋼針的針尖,卻是被唐菊的束發鋼針射穿了喉嚨。
蘇征見敵人去攻唐菊,心下不由大急,手中大刀狂斬瘋劈,想要衝出包圍。但對手懼他刀勢威猛,紛紛避重就輕,隻圍著他纏鬥,一時竟突不出去。
唐菊傷得一名敵人,手中再無可憑之物,隻得拉著唐承歡連連後退,轉眼來到懸崖附近,又有兩名蒙麵人逼了上來。
忽聽馬蹄聲急,利州城方向飛速馳來三騎。乘客一式裝扮,腰下均繡了一隻五彩斑斕的老鷹,不過除領頭的老者外,另兩人均麵帶黑巾。三人到得近前,一齊飛身下馬,也不問情由,抽出兵器便與那群攔路的蒙麵人動上了手。三人武藝精強,須臾之間連傷多人。蘇征壓力驟減,騰身衝出重圍,追至逼向唐菊那兩人身後,三刀兩勢便將那兩人砍得身首異處。
那群蒙麵人眼見形勢陡變,當中一人跳出拚鬥,大叫道:“朋友是衝紅貨來的麼?我們隻要人,紅貨請朋友盡管拿去,大家切莫誤會。”
對方領頭那老者一頭銀發,胡須龍蟠虯結,麵上皺紋猶如刀刻,聞言桀桀笑道:“錢當然要,人也不能給你們。”
剛才說話那名蒙麵人氣極,喝道:“大家同為蜀中好漢,何必自相殘殺?”
那銀絲老者瞬間又劈死一名蒙麵人,大笑道:“飛鷹盟做買賣,黑白通吃,管你是哪裏人!”他的兩名同伴一聲不吭,隻管賣力廝殺,頃刻間又傷對方幾人。
剛才說話那蒙麵人見勢不妙,打個呼哨,眾人扶著受傷的同伴,分頭往山上逃走。那三名騎客也不追趕,回頭堵住唐菊等三人的去路。
唐承歡被這一番廝殺驚得連害怕也忘了,隻覺山風刮骨,冷徹心扉。剛才唐菊與蘇征作壁上觀,眼見新來的三人武藝盡皆高強,卻不知這小小一袋銀錢,怎能引來高手垂涎?
蘇征搶前攔在雙方當中,抱拳道:“朋友好身手,相助之恩,在下他日定當竭力報答。今日還請予我夫婦一些方便。”
那銀絲老者沉聲道:“交出這娃,老夫便讓你夫妻二人死得痛快些。”
蘇征微微一怔,接著放聲大笑道:“若說要取蘇某性命,自然易如反掌,不過在下可不是待宰的兔兒,朋友若想在我脖子上拉一刀下去,也得做好被在下還上兩刀的準備。”
那銀絲老者嘿嘿冷笑,身後兩名蒙麵同伴默然無語,隻聽風聲夾著他的詭異笑聲一陣亂飄,忽然唐菊尖叫道:“‘失魂香’?他們……”,話未說完,已然摔倒在地。
唐承歡大驚失色,搶上欲扶,心頭驀的泛起一陣甜膩,倒頭摔在地上,心中的無窮恐懼於這一刻再也忍耐不住,張嘴便想哭叫,卻又渾身舒麻,半點力氣也使不出,耳中轟然長鳴,旋即不省人事。
隨後一直神思昏亂,眼前忽明忽暗,耳裏聽到各式各樣的聲響,卻始終無法睜眼瞧上一瞧,心中膩悶欲嘔,就連呼氣吸氣也如同有一座小山壓在胸口般困難,那滋味,真比被人砍上兩刀還更難受。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口中發苦,感到自己被人頭下腳上的倒吊著,背心一片冰冷,似乎有人正在扒自己的衣裳。他心下大駭,卻苦於絲毫無法動彈,隱約聽見有人說話,“咦,……你們來看……”,接著有人含糊的爭論了片刻,也聽不清到底說些什麼,隨即安靜下來。
良久後,又聽有人長聲歎氣,過來將衣裳給他穿回身上。風聲中夾雜著喳喳微響,象是有人踏雪離去。接著感到一雙有力的大手捉緊自己雙足,不知不覺又暈了過去。
等到再次有了意識,發覺自己躺在黑暗當中,手腳猶如已失,依舊動彈不得。耳聽流水潺潺,偶爾依稀可辨有人高聲說話,似乎相隔遙遠。身上既不痛也不冷,麻麻的極是舒服,不覺睡意緩緩而來。恍惚中被慘叫聲驚醒,一團軟軟的東西靠在自己身上,有股淡淡的甜香彌漫,竟與小娘唐菊身上的味道頗為相似。他心下一動,猛然清醒,身手還是無法移動,卻終於可睜開雙眼,一絲微光射來,眼前正好有個小孔,能夠瞧見外麵情形。
放眼之下不由大驚,隻見外麵火光衝天,小孔旁竟是一潭池水,此時卻被火光映照得如銅鏡般鋥亮。池邊一名銀絲老者被人用長槍從背後貫穿,直著身子釘在地上,渾身抽搐不停,顯得痛苦萬分,卻又一時斷不下氣,正是先前在山坡上見過那人。他身旁地上散亂著無數肢體,腸肚鮮血流了一地,幾名黑衣蔽體的孔武漢子持著兵器來回巡查,但見稍有喘氣的人,便又上前補上兩刀。
那銀絲老者跟前站著一名綸巾白袍文士打扮之人,仰天怪笑道:“‘真龍出,宋兵逐。蜀皇立,天下齊。’狗屁,狗屁,如今連你們曾經的偽太子爺孟玄喆,也在大宋朝稱臣哩,嘿嘿,幾個跳梁小醜,又能成什麼氣候?哈哈哈……”,幾名黑衣漢子搜查完畢,一齊回身複命。那文士打扮的怪客上前兩步,抓住那銀絲老者的頭發,將他低垂的頭扯了起來,陰聲道:“當年你給我一劍,今日我便讓你全家死絕,總算是報了你的大恩了,阿哈哈……哈哈哈……”說話間拚命大笑,連氣也接不上來。
那銀絲老者的頭被他扯得麵向唐承歡所在的方向,嘴裏含糊低吼:“報仇……報恩……”,但他傷勢過重,胸腔內積血淹肺,說出的話猶如風箱被灌了水,隻勉強聽清前麵幾個字,便成了垂死哀號。
唐承歡見他目光射來,沒來由心下一寒,隻覺竟能被他瞧見自己一般,兩句含糊不清的話,倒象是在向自己囑咐遺言。
那文士打扮的怪客眼見銀絲老者絕然活不成了,伸手在槍杆上絞了幾絞,直到令對方痛極斷氣,這才大笑著帶領手下飛躍而去。唐承歡心下猛跳,又是害怕,又是傷心,偏偏想動卻動不了,急得雙目欲裂,隻能強睜雙眼,直勾勾注視著外麵。
火光越來越亮,敲鑼打鼓聲由遠及近,想是有人趕來救火。他瞧這一陣,已能看出此處是座大宅的庭院,自己似乎被人放在洞穴裏麵,所處正是池塘的中心。微風吹來,煙塵味隨之飄至,嗆得他欲咳不能,直衝得淚水長流。
忽然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叫喚:“歡兒,歡兒你聽到麼……”,心下頓時大喜,情知小娘來找自己,當下便欲大聲回應,但拚盡九牛二虎之力,也難發出一絲聲響。不覺悲從中來,霎時感到自己竟是如此無助,心中隱隱害怕將會失去最親的人了。
唐菊的喊聲越來越近,忽聽她“啊”的尖叫一聲,立將陷入悲慌的唐承歡驚醒,連忙放眼往外,隻見唐菊攙扶著渾身是血的蘇征來到池邊,二人猛然停下步子,怔了半晌,唐菊猛然推開蘇征,瘋子一般四下翻看地上碎裂的屍體,口中哭喊著:“歡兒,你別嚇小娘啊,歡兒,快出來……”,語氣令人聞之落淚,唐承歡更是泣不成聲。
蘇征渾身帶傷,被她一推立足不穩倒在地上。但他連哼也不哼,拄著大刀顫顫巍巍爬起身來,幫著四下翻找,忽聽他大叫道:“歡兒,歡兒……師妹,他……他被人害死了……”,唐菊聞聲而至,身法之快猶如鬼魅。唐承歡雖自小隨她練習輕功,卻從不知她竟能這般迅速,不由暗中稱奇。又聽她長聲悲啼,撲到地上抱起一具少年的屍身,哭得呼天搶地。
唐承歡忽覺冷汗直冒,見那屍身穿著的衣服竟是小娘親自為自己縫製的棉襖,頓時隱隱感到有啥地方不對,還未曾細想,又聽蘇征大喝道:“小妹兒,不能啊……”,隻見蘇征死死抱著唐菊在地上打滾。唐菊秀發散亂,拚命掙紮,懷中抱著那具少年屍體,口中叫道:“我兒子死了,我兒子死了,我也不活了……放開我啊,嗚嗚嗚……”。
蘇征疲傷交加,竟抱不住一心求死的唐菊,被她掙脫開去,拿頭便往一旁的石牆上猛撞。蘇征急切間一躍而起,不顧傷口牽扯崩裂,撲過去將她死死按在地上,哭叫道:“十年啦,千辛萬苦才找到你,難道你讓我眼睜睜看著你香消玉碎麼?”二人在地上翻滾糾纏,唐菊隻是哭鬧,一句話也聽不進。蘇征猛然直起身子,“啪”的伸手摑了她一記,狂吼道:“不要瘋了,歡兒興許沒死。”
這一聲猶如半空雷動,將瘋狂中的唐菊驚醒過來,也不顧麵上被他打得生疼,抓著他的衣襟連聲問道:“他沒死麼?他沒死麼……?”
蘇征喘著粗氣,點頭道:“你看,這人背上沒有胎記,定然不是他。”
唐菊連忙低頭去瞧,隻見懷抱中那少年的屍體已被扯碎了衣服,露出青黑色的背脊,右肩卻無新月胎記,心下頓時大喜,“嗚嗚……哈哈……”哭笑交加,片刻後嘎然而止,問道:“那歡兒會在哪裏?”
蘇征經此一番糾纏,傷口血流如注,幾無一絲力氣,倒在雪地上喘息說道:“既然有人將他調包,自是出於搭救他的目的,我們大可暫時放心。這飛鷹盟是趙家人的爪牙,卻被人殺得雞犬不留,其中不知有何隱情。這事鬧得太大,眼下你隻有先隨我躲起來,待風聲過後,再想辦法尋找歡兒。”
唐菊默然無語,垂頭沉思。蘇征又道:“你雖不和我明說,但我也猜得出來歡兒的身世。最近蜀中屢有傳言,說是當初成都城破之時,蜀皇孟昶有個幼子被人偷偷救走,將來待他長大後,會帶人馬回來重奪江山。此事不論真假,但趙家的爪牙卻巴不得借機立功請賞,別說歡兒真有蜀皇後裔的身份,就算隻是普通老百姓,若被這些貪官汙吏指鹿為馬,硬要陷害他的話,也是凶多吉少。眼下若你我被趙家人的爪牙捉住,隻會暴露歡兒的去向,增添救他之人的負擔。你說是麼?”
唐菊沉思良久,情緒平靜下來,道:“你說得對,隻要歡兒還活著,我也要活著。不過他是我兒子,哪裏是什麼蜀皇後裔了?我們走。”言畢扶起蘇征,快速隱入黑暗中。
唐承歡看得又喜又悲,喜的是小娘無恙,悲的卻是今夜一別,人海茫茫,以後將去何處尋找小娘?
外間鑼鼓越來越響,火光經久不熄,想是大火在這幹寒的冬日難被撲滅,波及甚廣。睜眼直到天色放亮,身子依然難以動彈,外間煙霧滾滾,就連池邊橫七豎八躺倒的屍體也瞧不分明。
他疲憊已極,昏昏睡著。不知多久後忽覺冷風撲麵,一個激靈坐起身來,但見冬日和暖,萬籟俱寂,自己正在一座假山池塘的頂部洞中,四下煙籠如紗,卻是大火燒無可燒,已往周邊掠去。忽覺胸口刺痛,連忙扒開衣服察看,但見左乳下不知何時被人刺了“報娶殺”三個小字,不知是何意思,疼痛便是由此而來。
再看藏身的洞穴足有半張睡床大小,當中掉落一枚玉佩,伸手將它揀起,對著陽光透視,隻見雕飾華麗,刻有“鈴兒”二字。
他將玉佩收入懷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想到:“無論發生了何事,眼下卻已與小娘失了聯係,我須得自己照顧自己了。”想到此處,不覺鼻子一酸,仿佛自己已成孤兒,轉念又想到:“此處凶險之極,趕緊離開才是。”當即爬下假山,便欲離去,卻見那銀絲老者被長槍釘著的屍身隨風微蕩,心中甚覺不忍,便又回身將深紮入雪泥中的槍頭刨鬆扯了出來,將那老者的屍身平放在地,見他胸口露出兒臂粗的一個透心黑洞,死狀甚是淒慘,暗道:“不論這老人因何捉我,卻也死得太慘。”轉頭又見穿著自己衣衫的那名少年屍身,卻是被人用利器砍掉了整張麵目,猶如鬼怪一般,驚得他心頭狂跳,尋思:“難怪小娘抱著他哭,象這般模樣,隻能全憑衣服辨認了。”
他正胡思亂想,忽聽有人向這邊走來,連忙起身往相反方向疾走。沿途隻見斷垣殘壁,好些處土地也被烤得焦黑,可見大火曾有多猛。這座庭院占地頗廣,曲繞著一條小河,猶如火海中的一處綠洲,幸未波及。
轉眼來到街上,聽見人聲喧嘩,人們挑桶端盆來回奔走,官差隨處可見,扯著嗓門指揮叫嚷,看來火勢依然堪憂。
他獨自一人流落異鄉,心下悲傷不已,懶有心思管得那些,隻顧想著心事,漫無目的埋頭亂走。不知不覺遠離了火區,但聽街頭巷尾議論紛紛,人們全在談論昨夜這場突如其來的滔天大火。
他左聽幾句,右看片刻,指望著能巧遇小娘與蘇征,時不時還將雙眼閉上,暗對自己說道:“睜眼就能瞧見小娘,睜眼就能瞧見小娘!”但反複多次,卻一次也未見到熟悉的身影。
到得天色將暗,再無力氣走動,饑寒夾擊而至,令他心緒更添難過,頹然坐到一家大戶門前瓦簷下,默默流起了眼淚。正傷感間,驀覺背上被人踢了一腳,當即轉頭,隻見一名鼠眼猴腮的下人居高臨下破口罵道:“小要飯的,滾遠些。”
唐承歡幾曾受過這般輕賤,登時氣往上衝,起身抬腳便要踢回來。又聽那人罵道:“死要飯的,還敢還手?”當下心中一凜,暗道:“如今尋找小娘才是要緊事,何必爭這意氣?”還未想得明白,那人又是一腳踢來,將他蹬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冬日的地麵似乎特別堅硬,小乞丐被人打更是特別的疼,一想及唐菊那溫暖的懷抱,眼鼻酸澀難當,放聲大哭起來。心中忽覺害怕,想到:“若是再也找不到小娘,我該怎麼辦?”頓時又驚又怕又是傷心,被人打也好,罵也好,全都無所謂,隻管哭個痛快,淚水決堤衝出,連抽氣都顧不上,腦子也哭暈了,感到身上又被人敲敲打打,隻得在地上邊哭邊爬,最後躲進一處角落裏哭得沒了一絲力氣,才止住啼哭緩緩清醒,隻見身上棉衣撕破多處,渾身沾滿泥水,倒真成了名副其實的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