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十年一夢(四)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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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又驚又喜,驚的是她竟讓一個小娃來開這豪賭,想來是怕了那壯漢,故意讓他贏錢,好借梯子下樓,保全自己母子二人的平安;喜的卻是,那壯漢的賭術在當地無人能出其右,隻要跟著他下注,豈非穩贏不輸?
    再見桌上那包鼓脹的銀錠,似乎已能看見裏麵白花花的一片,就算心中原本對這孤兒寡母有一絲同情不忍的,此時也隻恨自己身上為何不多帶上些本錢?
    於是觀者紛紛掏盡腰包,頓時將“無”的下注區堆得密不透風。
    那掌櫃的搖頭暗歎,拉起老妻退了開去。唐菊上前將他拉了回來,笑道:“掌櫃的,先別慌著下桌,這把我若贏了,分你一半。”掌櫃的聞言大驚,連連搖手,唐菊又道:“怕什麼,輸了又不須你來賠。”接著高聲道:“歡兒,開。”
    唐承歡揭開碗來,用筷子一陣刨除,眾人大呼小叫,卻齊刷刷都喊的是“無”字。突然間一齊啞了,隻見桌麵上刨剩下的銅錢已能數得清楚,十三枚。也就是說,刨到最後,剩餘的枚數是一,而非無。
    輸了,輸了,怎麼可能?每個人心中都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一齊將眼光放到那壯漢身上,卻見他哈哈一笑,說道:“小娘子好手氣,在下輸了。”
    唐菊咯咯笑道:“手氣不錯,確實手氣不錯。掌櫃的,說好贏了有你一半,去拿你那份吧。”那掌櫃的猶如夢遊,他那老妻為人伶俐,嘴上連聲道謝,卻早已過去一五一十數將起來。
    眾人眼看銀子化成水,群情不免騷動。那壯漢抓起白褂裹成的包袱,走到旁邊一桌坐下,大喝道:“老板,拿酒來。在下送佛送到西,替小娘子守著這銀子,若再有鼠輩敢來起不義之心,老子便將他的鳥卵扯下來下酒,哈哈哈!”
    唐菊咯咯笑道:“多謝壯士相助。待小女子坐完這莊,定來敬你兩杯。”
    那壯漢大笑道:“誰還有本錢麼?剛才龜兒子些個個想要吃人一樣,這一把輸了,賭局便已結束。”
    掌櫃的親自給他上了酒水,還特意弄了兩個佐酒小菜。聚賭眾人隻是些鄉野閑人,對那壯漢甚是忌憚,隻敢在心頭罵娘,忿忿不平的漸漸散去。
    唐菊將贏來的銀錢收好,領著唐承歡坐到那壯漢桌旁,淺笑道:“酒量如何?”
    那壯漢目光迷離,似乎未飲已醉,答道:“比不了十年前。”
    唐菊麵色一黯,道:“我卻好久未曾醉過了。”
    那壯漢哈哈大笑,道:“你酒量太好,想醉隻怕不易”,話鋒一轉,指著唐承歡問道:“這是你兒子?”
    唐菊將唐承歡拉了過去,與自己麵貼著麵,反問道:“難道長得不像?”
    那壯漢嘴角扯動,算是露出一個笑容,仰頭幹了一杯,才道:“像,你的兒子,怎會不像。叫啥名字?”後麵這句卻是向著唐承歡發問。
    唐菊打斷他的問話,道:“這包裏麵真是銀子?”
    那壯漢嘻嘻笑道:“你會這樣猜?”說著解開包袱,隻見裏麵堆滿了小塊的石頭。二人一齊大笑。
    唐承歡經曆半夜鬧騰,早已有些頭暈,不過卻也猜到眼前這名壯漢定是小娘舊識,見她不答反問,當下主動答道:“小侄姓唐,名承歡。”
    那壯漢微微一愣,道:“姓唐?”
    唐菊淡淡道:“隨我的姓。”說著暗中捏了唐承歡一把,又道:“這是為娘的師兄,名叫蘇征。快叫聲叔叔。”唐承歡大大方方叫了聲“蘇叔叔”。
    蘇征眉頭輕皺,沉默片刻,道:“看起來彬彬有禮,性子像他爹吧?他爹人呢,怎麼沒有與你一道?”
    唐菊神色不悅,道:“死了。”
    蘇征奇道:“死了?什麼時候?”
    唐菊微有不耐,道:“十年前便死了。別說我了,你怎會在這裏?”
    蘇征神情黯然,道:“我在隔壁替人鎮鎮堂子混口飯吃,小地方能人少,倒也輕鬆。今日你坐這鋪莊鬧得憑大的陣仗,我怎能不過來瞧瞧?嗬嗬,你何時認出我的?”
    唐菊道:“你模樣變化大,若非後來說了句‘小妹兒’,我還真不敢確定是你。”
    蘇征哈哈笑道:“十年不見,小妹兒已經為人母了啊!”
    唐菊轉開話題,道:“你有幾個兒女?”
    蘇征苦笑道:“未曾娶妻,何來兒女?師妹這廂是要往哪去?”
    唐菊微覺驚訝,也不好細問,答道:“帶歡兒回蜀中安身。”
    蘇征神色一變,舉起杯來,對她說道:“這杯敬師傅。”說完一口喝幹。
    唐菊奇道:“幹嘛敬我爹,他怎麼了?”
    蘇征不答,又舉起一杯酒,道:“這杯敬你大哥,全靠他,唐門與情劍門才避免了滅門之禍。”說完又一口喝幹。
    唐菊見他神色凝重,心下大感忐忑,聽他接著舉杯說道:“這杯敬情劍門的李一劍、劉海,還有本門三師兄、七師兄、八師兄……,雖然未能替師傅報仇雪恨,但他們殺了不少宋兵,力戰而死,都是好漢子。”
    唐菊心頭大震,急問道:“究竟怎麼了?你好生說話呀。”
    蘇征眼圈微紅,沉聲道:“記得那天是正月初六,大家聽說蜀軍大敗,宋軍不日便會進逼成都,大師兄便派我與幾名師兄弟連夜快馬來接你與師傅回青城躲避戰亂。我們初七日早上趕到,宋軍已快兵臨城下,接著又傳皇上不欲徒增死傷,決定出降,於是趕緊找到師傅,就待逃奔青城,卻在這時,發覺師妹你不見了蹤影。”
    唐菊眉目閃動,回憶起當日情景,連聲催道:“後來怎的了?”
    蘇征接著說道:“師傅向來最是疼你,當然不肯丟下你不顧,於是吩咐幾名同來的師兄弟護送女眷老弱等人先行返回青城,我與他留在城裏分頭尋你。誰知還未至中午時分,宋軍便已入城,個個猶若虎狼一般,到了當日晚間,百姓傳聞有宋兵燒殺搶劫,淫掠女子,接著城中開始騷亂,很快便有大批宋軍封鎖街頭胡亂抓人,我想師傅輕功卓絕,就算遇險,自能脫身,卻不如何擔心,隻管躲躲藏藏四處尋你。誰知途經妙園塔門外,竟瞧見師傅的頭被穿在高樁上示眾……”
    唐菊“啊呀”慘叫,搖頭道:“我……爹他……他……”,驟聞噩耗,一句簡短的話語卻潰不成句。
    蘇征垂頭說道:“後來打聽到,那日師傅因不忍見一名少女被宋兵糟蹋,出手殺了那幾名宋兵,誰知那少女已被嚇得瘋了,逃到街上大吼大叫,引來無數宋兵見人便殺,師傅不忍多害無辜,便主動繳劍就擒,承認自己殺人。可……可那些宋兵還是將那一條街上的百姓殺了個片甲不留,師傅他……真是枉自送了自己的性命……唉……”,說到此處,語聲不由哽噎。
    唐菊淚如泉湧,說不出話來。蘇征整理了一下情緒,接著道:“我四處尋找,不見師傅的屍身,隻能趁夜盜了師傅的頭顱逃出城去,想你定是跟張繼昭在一道,隻得勉強放下心來,連夜將師傅送歸青城……師妹,當日你究竟去了何處?”
    唐菊抹幹眼淚,答非所問道:“我大哥呢?”
    蘇征歎了口氣,說道:“本門與情劍門淵源極深,曆來形同一家。大家將你爹下葬後,宋兵已侵至青城,情劍門的掌門李一劍報仇心切,帶領幾個兄弟暗殺了好些宋兵,後來事情敗露,宋兵大舉拿人,此時大師兄卻與李一劍發生了衝突,宋兵還未到,咱們自己人卻已經大打出手了。”
    唐菊驚道:“怎會這樣?”
    蘇征道:“一切都是你二哥在暗中搗鬼。大師兄性子持重,原本打算探聽清楚情形,再想法子為師傅報仇,因此吩咐大家不可輕易生事。但二師兄卻暗中在李一劍跟前煽風點火,說大師兄是想趁機奪取唐門門主之位,還說他涼薄無情,連情劍門也想一並吃掉,才故意坐看情劍門的人暗殺宋兵。
    李一劍與師傅感情本來就好,做事又衝動,再見你二哥言之鑿鑿,心下更無疑慮,帶領門人便要拿你大哥問罪。當時國破家亂,人人情緒都不比平時,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恰在此時宋兵又將逼至,情勢千鈞一發。大師兄權衡利害,被迫當眾自刎,以示清白。臨終留下遺言,希望大家保住兩派基業,不要盲目複仇。”說到此處,硬漢也難忍淚灑杯中,連忙仰頭將一杯淚酒倒進喉中。
    唐菊聽得傷心震驚不已,遲疑道:“二哥他……竟對大哥……,現下唐門是誰作主?”
    蘇征烈酒暖胸,忍住一腔悲憤,繼續道:“還能有誰?當初李一劍眼見大師兄自刎,便已明白真正想要謀奪門主之位的奸人是你二哥!但大錯已然鑄成,悔之晚矣,於是仰天大哭,發誓要刺殺宋兵主帥,替你爹與大師兄報仇雪恨。那日宋兵大肆燒殺,兩派遭受重創,屋舍典籍化為灰燼。我與三師兄、七師兄、八師兄看不起二師兄行事陰辣,便跟著李一劍等數名情劍門的好手前去刺殺宋軍主帥王全斌,誰知等我們曆經艱險終於等到刺殺機會之時,那王全斌卻早已設好陷阱,就等我們往裏鑽,這一仗所有同去的兄弟盡皆戰死,偏我命不該絕,從死人堆裏又活了過來,被迫逃離蜀中。
    情劍門經此一役,元氣大傷,三套劍法全部失傳。後來還是李一劍有個在峨嵋派的親戚不忍見情劍門就此滅門,將峨嵋派的玉女劍法傳給情劍門的門人,又在峨嵋派的祖師手稿中整理拚湊出來部分墨劍套路,勉強湊足一套劍法。
    哎---!那情劍門的越女劍法原本與峨嵋派的玉女劍法同出一源,墨劍也有幾成流傳下來,總算不幸中的大幸。隻不過鎮派劍法十三路‘情劍’卻就此失傳了。”
    唐菊強忍悲傷,沉默良久,泣道:“怎會這樣……怎會這樣……?”
    蘇征歎了口氣,接著道:“我曾聽李一劍講過情劍門的來曆,據說開派祖師當年曾東渡扶桑住了三年,似有傳人,唐末時還曾有扶桑人不遠萬裏前來青城找情劍門人切磋印證。隻可惜如今的蜀人過得苦不堪言,若能苟活下來,已要謝天謝地,誰還有心思去海外小島尋找本門劍法?我原以為你跟張繼昭平安隱居去了何處,誰知他竟也這般福薄……若他還在,起碼‘情劍’能得以傳下……,不過這孩子與他長得倒是很像,他若泉下有知,一定也會覺得欣慰了!”
    唐菊心下一動,竟似喜歡被他這樣誤會一般,當下也不解釋,隻將手中已捏得發熱的酒慢慢喝幹。卻聽唐承歡插言道:“張叔叔不是我爹。”
    兩名大人聞言都覺一怔,蘇征奇道:“那你爹是誰?”
    唐菊生怕唐承歡不知輕重道出身世,連忙喝道:“歡兒不許胡說。”
    唐承歡卻不溫不火,說道:“張叔叔確實不是我爹嘛。我隻有娘,沒有爹!”張繼昭雖然對他向來言語平和,但他卻總覺得對方的眼神複雜難測,瞧得他十分難受;眼下這名男人舉止雖粗魯,但目光清澈,教他好感頓生。
    唐菊未料他是這般回答,眼眶一紅,淚水又忍不住滴落。蘇征暗罵自己絮叨,大叫道:“掌櫃的,你藏的那壇劍南燒春哩?怎不拿來,難道今晚贏的錢還不夠你多買十壇八壇麼?”
    那掌櫃的做夢般發了一筆橫財,正靜悄悄侯在一旁神遊天外,忽聽他叫喊,連忙起身賠罪道:“小老兒真是老糊塗了,忘記蘇官人乃是蜀人,該打該打。”說著趕緊將酒送上。
    蘇征哈哈大笑,對唐菊說道:“好久未嚐過家鄉的酒了吧?”接著將壇上泥封拍開,頓時酒香四溢,聞之欲醉。唐菊心中悲傷,也不說話,與他連飲三杯,麵色絲毫不改。蘇征興起,與她頻頻舉杯。
    唐承歡精力早疲,不知不覺趴在桌上睡了過去。恍惚間總感到心底不踏實,噩夢連連,忽覺麵上冷風吹過,頓時驚醒,隻見自己已躺在客房床上,唐菊正推窗往外張望,見他醒來,說道:“歡兒,趕緊起來,咱們走。”連忙起身穿戴停當,隨著唐菊下樓。
    那掌櫃的正在打掃收拾,見他母子下來,陪笑道:“小娘子真好酒量,竟能將蘇官人喝趴下了。”
    唐菊皺眉道:“他人呢?”
    掌櫃的答道:“一大早酒醒過來,便已走了。”
    唐菊也不多問,道別出門。冬日的早上風冷如刀,人們大都還賴在暖被窩裏不願起來,四下顯得寂寥空洞,鎮口一顆大樹旁孤零零的拴著一頭毛驢。
    唐承歡走過去,見樹後站著一名灰衣大漢,閉目靠在樹幹上,聽見他走來,忽的睜開雙眼,望著他咧嘴一笑,縱身躍出。這人眼神清澈可親,不正是蘇征是誰?
    唐菊冷聲道:“你真要送我?”
    蘇征笑道:“我堂堂男兒丈夫,與你比酒卻次次都落下風,你教我怎能咽下這口氣?何況你這包銀錢夠重的,這驢子正好能派上用場。”
    唐菊略一沉吟,說道:“路上不許跟我兒子多說話,更不許在他麵前說粗口,若他染上半句,唯你是問。”說完舉步前行,也不招呼唐承歡跟上。
    蘇征將唐承歡抱上驢背,悄聲笑道:“這女人使起性子來,總喜歡挑三揀四,咱們男兒大丈夫,可不能與她們一般見識。”
    唐承歡見有他同行,心頭暗覺踏實了幾分,眼中唐菊頂風前行的身影,似乎也不再那麼嬌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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