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十年一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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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那中年文士走出門來,心頭又是與菊娘完全不同的一種傷感,既有無可奈何的惆悵,又有著無窮無盡的綿綿情思。門外大雪紛飛,冰凍的不止是天地,還有他的心。
他怔立片刻,這才疾步往回。先到曲院街的一處民宅內除下假須,換了內監裝束,天色已近黃昏,連忙回去皇宮,徑直去到內苑,進入一處獨門獨戶的嬪妃寢宮。此處四周種滿牡丹芙蓉,凋敝的枝葉全被大雪壓上了厚厚一層霜白。當中一間明室燈火透亮,憑窗坐著一名麗人,正自對著芙蓉鏡緩緩梳頭。萬縷青絲若瀑墜下,在燭火輝映中散發出醉人微光。不覺令他瞧得癡了。
那麗人早已屏退了左右人等,聽見腳步聲響,知是那中年文士回來,柔聲道:“繼昭,快來助我束發。”
那中年文士聞言一驚,卻又心中一動。自從十年前換名改姓混入皇宮起始,便再未聽那麗人叫過自己真名,如今猛然聽見,恍惚間竟如夢回。他也不出聲,默然走了進去,站到那麗人身後替她將長發攏於頭頂。
那麗人微微一怔,眼望鏡中,悠悠說道:“你竟能知我心意!”
那中年文士苦笑道:“這朝天髻的發式,本就是因你而來。如今天下女子爭相效仿,卻哪有人能及得上你半分?”
那麗人對他如此口氣絲毫不以為怪,嘴角露出一絲淒然的笑容,道:“他殺了你的父親,我卻讓你撫養他的骨肉成人;我矢誌為他複仇,在這宋宮裏偷生等待時機,你又殘了自己的身子,日夜護在我的身邊;如今機會來臨,我連踏上複仇之途時也要按他生前喜歡看我的模樣打扮,你……我欠下你的,隻怕永世也難還清!”說話間兩滴清淚滑落,卻被那中年文士伸掌接住,說道:“這世上的人不都是你欠我、我欠旁人麼?隻要是我願意的,便不用你還。何況不止他覺得你梳朝天髻好看,我也喜歡極了你梳這發式的模樣,就像是……玄女下凡一般。”
這番話猶如情人間的私語,但說話的二人卻都一付哀傷的表情。那麗人美目如醉,癡癡盯著鏡中的自己,自言自語道:“若我能活到明年清明,就滿了四十六歲,你比我恰好小六歲,卻也該上四十了,哎,這時日真個如飛而逝啊!”
那中年文士望著鏡子裏映射的麗人,說道:“你還與當初一樣的美麗,絲毫也未改變。隻是你的頭發,比原先又長了好些。”
那麗人聞言抿嘴一笑,神態忽有幾分少女般的羞怯,對著鏡子左右顧盼片刻,這才將一頭秀發盤束完畢。接著將腮紅眼影淡掃一番,愈加顯得美貌奪目,令人誓難相信她已是位快要四十六歲的婦人。她站起身來,正色道:“去給哥哥上三炷香,求他保佑今夜一切順利。”說完當先往內室走去。
那中年文士心中微微觸動,卻沒了當初每次聽見那麗人稱呼那個“他”為哥哥時那種心酸與難過。他跟在那麗人身後來到內室,隻見當中掛著一幅冠袍錦帶的男子畫像,那麗人燃了三炷紅香,對那畫中人連連拜首,口中喃喃道:“妾身苟安至今,一心隻為替哥哥報仇雪恨。今日時機已至,求哥哥在天之靈保佑,助我行事順利,殺掉趙匡胤。”話音至此,忽聽外間一聲鑼響,二人俱是一驚,接著聽見內監高唱道:“皇上宣花蕊夫人飲酒賞雪。”
那麗人微驚過後,旋即神情恢複如常,對那中年文士說道:“你去趙匡胤寢宮背後等我。”說完飄然出門,隨著內監去了。
那中年文士盯著畫中男子怔怔出神,喃喃說道:“孟昶啊孟昶,你究竟有何魔力,竟讓蕊兒對你如此情深意重?我張繼昭自問文武雙全,風流倜儻,又對蕊兒癡心一片,竟難得到她一絲柔情,這……這……”,那畫中人一雙朗目蘊含笑意,似乎正在看著他嘲笑不已。他心知自己還是放不下一腔情愛,才會生出這般幻覺,當下長歎一聲,轉身便走,臨出門又回頭對那畫像說道:“若有來世,我定然不會再教你搶了蕊兒。”
一路上人影寥然,大雪越下越急,天地間充滿了詭秘之色。他卻絲毫不覺雪急風大,隻顧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回想往事。
他從小便被送往青城山下學習劍術,頭次見到那麗人的時候,年紀就與孟承歡現下一般大小,那麗人名叫費蕊兒,當時正值二八年華,卻已是蜀中遠近聞名的美女。那時他還不知什麼叫做男女之情,隻是喜歡跟在費蕊兒身後。費蕊兒也很是喜歡他的聰慧乖巧,逢人便稱他為親弟弟。可惜好景不長,他到青城山下的第二年,費蕊兒便被後蜀皇帝孟昶召入宮中作了妃子。
當他再見到費蕊兒的時候,已經長成一名挺拔瀟灑的男子漢。費蕊兒的美麗卻不僅絲毫未損,反而更添了幾分豔麗。但她的身份已是後蜀皇帝的慧妃,名花已被人搶摘了去。不過他卻反將兒時的朦朧依戀,變作了刻骨相思,隻要費蕊兒肯點頭,哪怕是反出後蜀王朝也在所不惜。可惜費蕊兒始終隻將他當作弟弟看待,對後蜀皇帝孟昶真是全情一心。
張繼昭以往每次思及此處,總要在心裏暗罵孟昶,一方麵怨恨他占有了費蕊兒的心,另一方麵卻又恨他作為一國之君,竟然不能保護自己的女人。今日大變在際,忽然有了一些與以往不同的心思,暗道:“孟昶如此懦弱,竟能贏得蕊兒對他癡心不改,這又是為何?”不由得在苦思冥想,太平康靜的後蜀王朝被宋軍攻破時的點滴重現心頭,想起孟昶在國破時不欲塗炭蜀中百姓,坦然出成都跪降的場麵;被擄往東京城途中萬千百姓哭道相送的場麵;在東京皇宮大殿外跪等宋太祖趙匡胤聖旨宣罪之時,望向費蕊兒那絕望不安卻又柔情似水的目光……“哎---”,張繼昭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思緒又轉到了孟昶被趙匡胤下手毒死那夜的情形。
那是孟昶來到東京城中第七日夜裏,忽被太祖趙匡胤宣入宮中陪酒飲宴,回來後便臥床不起。那天的費蕊兒趕在他臨死前將自己精心打扮一番,裝束就如今日一般隆重美麗,並且一滴眼淚也未在他麵前流下,握住他的手掌直到他斷氣為止。
想到此處,張繼昭心中頓時一痛,耳邊又響起孟昶臨死前的長叫聲:“張繼昭,你要不計性命護在蕊兒身邊啊!”當時他就在窗外,先前本想趁費蕊兒離開房間梳妝的片刻殺了孟昶以報父仇,然後帶著她逃奔天涯。可是見到孟昶那扭曲的麵容,卻無論如何下不了手。如今想來,說這句話時的孟昶,倒也不像想象中那般懦弱。
他這一番胡思亂想,已是來到大宋皇帝趙匡胤寢宮的背後,此處偏僻背靜,遙遙可見燈火透窗。耳聽寢宮內傳來一陣隱約不清的笑聲,當是費蕊兒早已到了此處,正與趙匡胤把酒言歡。眼見如此,他心中又是一痛,暗道:“趙匡胤如此喜歡蕊兒,竟願意讓她保留在後蜀時的稱號‘花蕊夫人’,隻怕也是緣法所至,該當有此報應吧?”
一念及此,這才想起今夜的花蕊夫人是來為夫報仇的。而那仇人,正是大宋朝千萬人頭頂上的九五之尊。寒風似乎隨著他的遊思驟然變強,雪花狂舞不停,令他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竟也手掌沁出冷汗。
忽聽內監高唱道:“晉王覲見。”他心知今夜的密謀已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晉王趙光義本是宋太祖趙匡胤的親弟,窺視皇位已久,又垂涎花蕊夫人的美色,早已對趙匡胤動了殺機。花蕊夫人不露痕跡的利用了他的這番心思,透露出趙匡胤有意立自己的兒子秦王趙德芳為太子,於是才有了今夜的一番密謀。
他心知今夜之事不論成與不成,參與其中的花蕊夫人定然難逃一死,但他也知道,當今世上,誰也不能挽回花蕊夫人的死誌。
晉王趙光義來後片刻,又聽內監高唱道:“餘人退遠,不得驚擾皇上與晉王飲酒。”接下來寢宮內的說笑聲似乎更響了些,但天地間風聲怒吼,卻聽不清當中的人在相互說些什麼。
雖說他早已不將生死放在心上,此時卻也控製不住心下緊張,不由自主的陣陣發抖。隻在心中胡亂設想可能出現的各種情形,甚至幻想花蕊夫人殺掉趙匡胤後,與他一齊安然逃出東京城。想到此處,卻悲從中來,驀覺自己早已成了一個殘缺不全的男子,哪有資格再去喜愛別人?
此前一心為著保護陷入大宋深宮的花蕊夫人,倒還不曾這樣深想過,如今眼看她就要完成十年以來處心積慮的複仇大計,竟令他對自殘身子生出了一絲懊悔。
他驚覺自己思緒恍惚,連忙來回走動幾步,在心中告誡自己道:“切不可再妄生貪癡之念!”當下默念佛號,就待暗頌經文,忽聽寢宮內傳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接著又見燈火搖晃,窗上映出人影晃動,如此片刻,一切又歸於平靜。
天色驟然又起了變化,雪花中夾雜著冰雹打了下來,四下頓時猶如炒豆子般響個不停。
他心掛花蕊夫人的安危,當下施展輕功,悄悄潛到趙匡胤寢宮窗外,倒掛在廊柱上往裏窺看。隻見晉王趙光義斜著身子站在門口,手中端著一隻酒杯,目不轉睛的盯著前麵;花蕊夫人站在中央,一臉寒霜不言不語;大宋朝的天子趙匡胤卻如一攤軟泥般的跌坐地上,手裏拿著一根水晶鎮紙,不停的拚命戳地,發出“哢哢”聲響。
這幅畫麵詭異之極,若非親眼瞧見,誰會想到太祖皇帝與自己的親兄弟晉王趙光義飲酒會是如此情形。他大氣也不敢出,忽見趙匡胤拿起水晶鎮紙指著趙光義,拚起力氣大叫道:“你做的好事”,又轉頭盯著花蕊夫人,重複道:“你做的好事!”後麵一句聲音卻小了許多。
花蕊夫人微一猶豫,退開兩步,對趙光義使個眼色。趙光義心下跳得猶如擂鼓,狠令自己朝趙匡胤走去。隻見他已睡倒在地,手中依然緊握水晶鎮紙微微抽動,想是欲借鎮紙戳地宣泄一腔憤怒,到此時卻已無力施為了。
趙光義不敢去碰他瞪視自己的目光,將他攔腰抱起進了裏間。片刻後獨自走了出來,陰沉著一張青白俊臉朝花蕊夫人點了點頭,轉身出門而去。花蕊夫人瞧著掉落在地的水晶鎮紙,轉身走近內室屏風一側張望片刻,這才從側門離去。
躲在室外的張繼昭瞧得這一幕,不由感慨萬端。看樣子一切順利,不出意外的話,花蕊夫人應算得已為後蜀敗國皇帝孟昶報了殺身之仇。
他趕緊施展輕功回到原處,腦海中不停回響一個聲音:“一切總算結束了。”但他卻不覺有絲毫歡喜,內心裏隱隱盼望著花蕊夫人報仇之路永遠也不要完結,此時眼看一切將要結束,深藏在心底的不舍越發強烈,猶如有萬千蟲蟻正緩緩啃噬著他的軀體,連手足也麻痹了。
花蕊夫人疾步來到寢宮背後,長長的籲了口氣,感慨道:“繼昭,咱替哥哥報仇了!”
張繼昭心亂若絲,聞言隻道:“好,好!”
花蕊夫人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夜空,說道:“走罷!”
張繼昭連忙除下自己的外袍,遮住她的頭頂,快步往她寢宮回去。才跨進寢宮,便聽禁漏敲響,已是四更時分。二人也不多話,花蕊夫人徑直去了內室。張繼昭等在外麵,片刻後花蕊夫人換了一身內監服飾走了出來,手裏拿著一幅卷起的圖畫,正是她供奉的孟昶畫像。
此時離皇宮開門還有一段時分,兩人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話好。張繼昭隻覺沉默欲將自己逼得出不了氣一般,連忙找個話題,道:“孟昶在天有靈,也該感激你了。”
花蕊夫人道:“為夫報仇,本就應該。”
張繼昭搖頭道:“我是說你謊稱孟昶的畫像是送子張仙這事,眼下宮中也好,民間也罷,但凡求子的女子都去供奉了一幅他的畫像,就連趙匡胤也給他磕了好幾年的頭,也算是種緣法。”
花蕊夫人微微一笑,神思早已飛回了十年前歌舞升平的後蜀王宮。怔怔的想了片刻,問道:“你真要去做和尚了麼?”
張繼昭嘿嘿苦笑,說道:“我已無法再給你什麼了,做個和尚,希望平下自己的心境,安然了此一生!”
花蕊夫人聽他說得淒然,眼中頓時噙了淚水,微微有些情動,道:“我知你一直在背後管我叫‘蕊兒’的,今後不必再叫我的封號了,就喚我作蕊兒罷!”
張繼昭再也忍不住傷悲,撲通跪倒在地,哽噎道:“慧妃娘娘,我……哪還有資格這樣叫你?此生出家侍佛,希望修得來世圓滿吧!”說話間多少年來的濃情傷感,全在這一刻爆發出來,登時低哭出聲。
花蕊夫人也潸然淚下,上前輕撫他的肩膀,柔聲道:“若真有來世,我一定會好生報答你的。”
二人一番說話,已至宮門開時。當下收拾心情,由張繼昭帶路出了皇宮。他本就是掌管內務所需的差事,在皇宮內外進出甚為平常,花蕊夫人將頭麵裹住,在這寒冷的冬日裏也未引人注意。
張繼昭帶花蕊夫人先來到曲院街的民宅內換了百姓裝束,快步又往馬行街孟承歡與菊娘的住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