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林建有些疲累地回到家，突然癱倒在椅子上，一動也不想動。
    唉。
    林建心中輕歎了口氣。
    自從梅兒死後，自己便總是這個樣子，似乎幹什麼都沒有力氣了。
    “爹！”林建暗自神傷著，一個雖然年少，但已頗有些俊朗的男孩突然從後堂轉出，大叫了一聲。
    林建聽到這聲音，愣了一愣，還不等完全回過神來，臉上早已自然而然地浮現出溫柔之至的笑意。
    “書兒，怎麼了？”林建站起身來，拉過男孩，又朝後看了看，“音音呢？沒有一起來？”
    “沒呢，她在花園的亭子裏呆著，看花呢。”林銘聲癟癟嘴，“她總是不喜歡玩。現在是冬天好不好的，就算有什麼花，現在不也早沒了？還看什麼呢？”
    “怎麼會沒花兒了呢？”林建聽兒子這樣說，不由愣了一愣，隨即又笑了笑，卻隱隱帶著一絲苦澀的味道，“不是還有梅花嗎？寒冬臘月，正是臘梅開放的時節。”
    林銘聲看看爹，知道他又想起了他的續弦妻子，卻同時也是他們兄妹生母的那個靈動而又美麗的女子。
    林銘聲不覺抿抿唇：“爹，我聽說了。”
    “什麼？”林建一愣，不明白兒子在說些什麼。
    “宵禁啊！”林銘聲的眸光有些暗淡，“皇上下旨宵禁了，是吧？那爹晚上不是就不能去看娘了？”
    林建聽了一愣，隨即臉色不由也暗了下來。
    唉，原來其實書兒早就察覺了。他還以為他們都不知道。
    自從三年前梅兒去世後，他每年都會帶著孩子們去看看她。然而他之前一直以為，就連他的一對兒女也不知道——在帶著兒女看完梅兒後，那個晚上，他總是要自己獨自一人再去一次梅園，為的，僅僅是那一彎慘淡的月亮。
    梅兒生前最是喜愛梅花。她死後，他便依著她的意思，將她葬在京城郊外的一處梅園裏，每年冬天都會有千萬棵臘梅、白梅、紅梅在寒風中綻放，好像他的梅兒，美不勝收。
    他猶記得，初見梅兒時，便是一個雪天，她在那千樹萬樹的梅花下，聲音清脆玲瓏，不大，卻好像在天地間回蕩一般，如同一個精靈在一片雪白上輕輕旋轉。那一刻，好像所有的梅花都天旋地轉般傾軋下來，黯淡了顏色。從那一刻起，他的世界裏便隻剩下了雪地裏那一抹淺淺淡淡的粉色在舞蹈。
    當時他看到那梅園裏的萬樹梅花時，就在想，梅兒一定會喜歡的。
    隻是縱使現在那麼美麗，每當春天一來，那些梅花還是會紛紛落下，以天地為墳墓。如同他最心愛的梅兒一樣，在春天來的第二天，便香消玉殞。
    而他每年透過那晶瑩的梅花瓣的縫隙看向那清泠如昔的月亮時，依稀就又回到了那張揚的歲月，玉樹臨風的少年，巧笑倩兮的少女，在月下定下了終身。
    然而今年，他再也不能陪她看月了。
    那清泠的月，見證了他們所有的海誓山盟。他們當時以為，他們的愛情定會如那亙古不變的月亮一般長久，卻忘了，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
    林建兀自出著神，心間的清明憂傷中卻突然拂過一絲煙霧般的疑惑。
    “等等，皇上剛剛在朝堂上才下的旨，如今下朝還不到半個時辰，書兒，你是怎麼知道要宵禁的？”
    林銘聲聞言疑惑地看著林建：“怎麼？可是廚房的小柱子說，他今天一大早出去買菜的時候，就已經看到城牆上貼著的告示了呀！”
    “一大早？”林建驚異地叫出聲，突然全身的力氣都像是被抽走了一般。
    ……一大早？一大早！
    他記得，幾天前，皇帝曾無意間問過他，他每年冬天都要請一天事假，而那一天他從不上朝是因為什麼，而他恍神間便喃喃著將他自梅兒去後，這輩子中最重要的事說了出來。
    原來……原來……
    原來皇帝還是嫉恨著他的，嫉恨他娶了陽川公主，更嫉恨他在陽川公主去後不多久便又娶了梅兒……
    原來……
    林建苦笑一聲。
    可是皇上，您可又知道，到頭來，不珍惜陽川公主的不是他林建，而是皇上自己啊！
    都說真心相愛的人，哪怕在無盡的人海中也能找到自己最愛的人。當年梅兒裝作丫鬟的模樣混進先皇賜給他的狀元府，他僅僅是在不經意間的一掠目間，便輕而易舉地發現了她。可是皇上，為什麼在陽川公主自小到大陪他那麼多年，並熟知陽川公主的一點一滴後，還是認不出在他身邊陪了他那麼久的，偽裝了的陽川公主呢？
    難道是陽川公主的易容術太高超了麼？
    還是因為皇帝實在不敢相信，早已逝世的陽川公主其實一直都呆在自己身邊？
    “爹……”
    林銘聲在林建身旁看著，見林建一副驚懼無奈的表情，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不由有些小心地搖了搖林建，輕聲喚著。
    “書兒？”林建看著愛子笑笑，“怎麼，有事麼？”
    “沒有。”林銘聲鬆了口氣，俊朗的眉目舒展開來，搖搖頭，眼睛有著小小的弧度，“爹，我們去找妹妹吧！”
    林建愣了愣，溫和地朝著林銘聲笑笑：“爹有些累了，書兒，你自己去找妹妹吧。”
    林銘聲有些擔心地看了他一眼：“爹，你沒事吧？”
    “沒事。”林建朝他笑笑，“去吧。”
    “嗯。”林銘聲又看了林建一眼，轉身去了後院。
    林建看著兒子走遠，突然有些無力。
    如今，書兒和音音怕是他生活的唯一動力了吧……
    “林大人。”
    林建正閉目養著神，突然聽到室內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不由一驚。
    隻見一個身著大紅衣衫的女子很是安靜地立在自己身前，看起來應該是個美麗的女子，然而她的身材卻並不算是很好，麵部用一塊和衣服同色的大紅紗巾蒙住了，隻留一雙明亮的眼睛露在外麵。
    林建乍一見這女子，不覺有些心驚，隻覺得她萬分眼熟。
    “你是誰？”
    那女子見林建這樣問，麵紗下的唇角似乎是揚了揚，然而眼睛中卻沒有絲毫笑意。
    “林大人不必管這些。林大人隻要知道，在下來這裏是為了保林大人的命的就好。”
    女子輕笑一聲，聲音帶著一股天生的柔媚。
    林建劍眉一擰：“什麼意思？”
    女子又是一笑：“林大人如此聰明，怎會不知小女子的意思？難道林大人看不出來，皇上已對林大人起了殺心嗎？”
    林建聞言心中不覺又是一驚。
    其實，他也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的吧，隻是心中隱隱有個地方固執地告訴自己，皇上隻是因為陽川公主的事情嫉恨於自己而已，卻一直不願意承認皇帝對自己的殺心。
    畢竟，他一生耿直，愛民如子，而且對皇帝忠心耿耿，從未有過叛意，皇帝現在竟想要殺死自己，豈不令人心寒？
    是啊，為了陽川公主！陽川公主！
    既然陽川公主在皇帝心中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重要到他甚至可以為了她而置臣子的性命而不顧，為什麼又會認不出陽川公主呢？
    林建看著身前的這個明媚張揚的女子，有些無力地歎了口氣：“陽川公主，既然來了，何必遮遮掩掩呢？”
    紅衣女子一愣，隨即嫵媚地笑起來，伸手取下紗巾，露出的卻是一張無比陌生的臉龐：“林大人還是聰明得很。”
    林建看著陽川公主，似乎除了苦笑已經沒有其他的表情了。
    是了，陽川公主。
    難道是自己太敏感了不成？為什麼陽川公主易了容，偽裝了，他卻依然能認得出來？
    不得不承認，這一刻，他其實還是有些怨恨陽川公主的。若不是陽川公主的下嫁，他的梅兒就不必委屈成為他的續弦，哪怕梅兒不介意，他卻還是覺得愧疚。若不是陽川公主，皇帝此刻也不會對他心生忌憚，更不會想要殺了他。
    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認，若不是陽川公主，他甚至無法讓他的梅兒成為他的續弦。而皇帝對他的殺心，也不是陽川公主的錯。她是無辜的。
    隻見陽川輕巧地撕下臉上的人皮麵具，露出一張足以傾國傾城的臉來。明麗有神的大眼睛顧盼生輝，挺立的鼻子，紅豔的嘴唇，小巧俏麗的下巴。這張臉，似乎帶著明媚的春意，嫣然一笑間，似乎無數絢麗燦爛的花兒都競相開放，春風拂麵，撩起一池平靜的春水。
    陽川公主看著林建絲毫沒有波瀾，甚至現在猶自帶著無力的神情，不覺一笑。
    “林建，我一直都很是奇怪，我這麼漂亮，為什麼你從不對我動心呢？梅兒小丫頭可沒我漂亮呢。”
    林建淡淡一笑，目光透過陽川公主，似乎又看到了那些美好的過去，梅兒俏皮地衝著他笑，對著他撒嬌。梅兒的一笑，何止百花齊放，整個世界都為她而顛倒。
    “或許隻是因為我愛她吧。”
    很是平淡無奇的一句話，卻道盡了林建的千萬心聲。
    陽川公主本來神采飛揚的臉因為這一句話，突然黯淡下來，眸中浮現起一層水霧。
    她努力裝出來的明媚在這一刻突然陰霾，竭力掩飾的憂傷再也無法遮掩。
    “嗬……林建，有時候我真是羨慕梅清雪，她得到的愛，比我的多那麼多……”
    林建沒有說話。
    陽川公主不由歎了口氣，隨即伸手拍了拍雙頰，強裝出一副笑顏來：“林建，聽我的話，你還是趕緊辭了官吧，皇帝已經對你有了殺意，你最好避一避。”
    林建突然平靜下來：“他既然想殺，那便殺吧。”
    陽川公主聞言不由一驚：“你瘋了？你和梅清雪的兩個孩子怎麼辦？你不要他們了？”
    林建很是平靜地笑笑：“君夢，他們就拜托你了。”
    “你……”陽川公主看著林建，久久的，突然長歎一聲，“你還是忘不了梅清雪。”
    “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了。”林建反而笑起來，笑容中帶著一絲解脫。
    “好，我答應你。”陽川公主深吸了口氣，粲然一笑，“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認出我來的？”
    “除了你，我想不出還有任何人會這麼奇怪地跑來警告一個陌生人。況且——”
    林建淡淡道，看著陽川公主，突然歎了口氣。
    陽川公主，她的美，一直是如此張揚。而恐怕也隻有這種濃鬱的大紅色，才能襯托出她的美麗來吧。
    “——況且，你在談及皇帝的時候，眸中總會劃過一絲掩飾不住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