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頑劣新婦 第十一章 分道揚鑣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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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一眼掃過竹片上的圖案,夏長盈倒退三步,瞪向唐無衣說不出話來。
春畫,這就是傳說中的春畫?!
竹落是什麼地方,竟然教學生畫這種畫!?
又轉念,聽他話裏的意思,李夫子隻做了些點評,並沒有親自示範。多半是他自己提出來要學,被夫子敷衍過去,卻仍不願放棄,所以自己在家琢磨。
定了定神,夏長盈勉強壓下對於竹落書院的腹誹,轉而將唐無衣看成洪水猛獸,縮首睨向他一身洋灑風流,心想,莫非這就是書裏常寫的衣冠禽獸?!
“唐公子誌趣果然高遠,小弟望塵莫及!”
譏諷的話頃刻衝口而出,夏長盈兩手一揖,臉別向右側,向唐無衣告辭。
唐無衣見她心中所想全在臉上,半分口是心非也無。初見《貴妃出浴圖》,不但麵色無異,還笑得仰天匐地,好似他擺了個天大的烏龍陣。此刻見了民間春畫,又如同見了洪水猛獸,避之猶恐不及。可見得他的畫是好的,她的見識也不一般。於是,他在心裏愈發將她引為知己。
夏長盈全不知唐無衣心中所想,隻撞鬼一樣轉身疾走。片刻走到正廳門邊,想起來,停在門畔,朝向月洞門內喊:
“你這院子可臨著外牆?”
唐無衣早送了出來,先前之事宛如沒有發生過。聽夏長盈這麼一問,他嘴角戲謔翹起來,眉目深笑,囂張地籠住她。
夏長盈心虛,向格子門扇上靠縮。門扇本來半丫著,並沒有貼實牆壁。夏長盈靠上去,門扇轉動,她也跟著向側傾倒。
雅青衣袖揚起來,還沒來得及揚高,唐無衣抬起霜白衣袖,修長的手指扣向夏長盈的手腕,扯住她,大步邁出門去。夏長盈驚呼一聲,向側傾倒的趨勢止住,卻又被他扯得衣袖翻飛,腳不沾地。
須臾,唐無衣在一處院牆邊停下。夏長盈收不住腳,直直向他撲過去,趕忙伸手撐在他背上,勉強站好。
院牆邊亂石累疊,雜草叢生,爬山虎爬滿竹架,越過牆頭。黑夜中,辨不清顏色,隻見一片深深淺淺的墨影。
唐無衣繞向石後,在草叢裏蹲下,撥開掩在院牆上的莖蔓,露出一個狗洞大小的洞口。
夏長盈緊跟在唐無衣身後,滿眼獵奇,神采流麗。見了狗洞,片刻怔住,一張小嘴撅起來——正經地,她寧願翻牆、上樹,也不願意鑽狗洞!
一怔之間,唐無衣跐溜從那洞口鑽了出去,彎在洞外喊她:
“清河兄,小心,先把頭伸出來!”
冷不丁兒聽見唐無衣叫她的小字,夏長盈下意識地瞅向洞口,回過神來。便很快推想到,前次相遇,書畫店的老掌櫃見過她秋節雷雨圖的落款,他和唐無衣原是一夥兒的,事後將此細節告訴唐無衣,也沒什麼稀奇。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裏還是堪堪梗住,就好像驚異於唐府裏沒有一個人對她陌生,走在蜿蜒迂回的廊上,被無休止的明黃堵滿心扉時;就好像在他的書房乍然見到他為她畫的肖像,覺得他的目光應該是溫暖和善的,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時。
洞外,唐無衣良久也不見夏長盈有所行動,忍不住探頭張望。夏長盈乍然見到黑洞中一張臉盤,嚇了一跳,驚得向後傾縮,片刻,又覺得分外滑稽。垂低睫羽,她擰著眉目依言鑽出洞去,才發現這院子並不鄰街,而是緊挨著隔壁家的山牆。
兩堵牆之間極窄,隻能勉強讓人側著身子通過。剛剛若不是他一直護著她的頭,恐怕她現在已是滿頭包。
狗洞開在這種地方,可見得唐無衣不是一般人!
站在窄巷子裏,夏長盈背抵山牆,左右顧盼後,緩緩抬眉睨向唐無衣,揚起臉,對著一線蒼天,狂笑起來。唐無衣趕忙探手掩住她的嘴,轉過的眉眼輕輕一揚,抖笑著將熱氣撲在她臉上。
笑累了,唐無衣率先站直開路,夏長盈緊跟其後,側身擠過一條長巷,又轉進一條稍寬點的夾巷,夾巷盡頭,才是側街。
雖然隻是側街,走出來也豁然開朗。夏長盈舒展雙臂,在清水一般的月華下提步遠行。唐無衣挺立在她身後,含笑喊:
“明早我等你!”
夏長盈也不轉身,隻在月下豎起右手,露出一截雪臂,向身後的人當空擺了擺,算是回答。
素衣公子手下,侍衛首領和兩名侍衛分守在唐府正門、側門和後門。一人伏在對街屋脊後,一人立在門側樹丫上,一人隱在牆頭。
宵禁時分一到,家家戶戶陸續安寢,就連棲風樓也不例外,底廳歌舞散去,姑娘們紛紛招呼客人轉去消受溫柔鄉。
唐府家丁早熄了正門飛簷下垂掛的大紅燈籠。這會兒,遊廊上的燈燭也次第吹滅,作勢闔府歇息。
夜,倏然恢複本色。皓月空下,深濃宅影登時連成一片,綿亙不絕。
黑暗中一聲哨響,兩名侍衛迅速向侍衛首領處聚攏。侍衛首領疑憂地伏在原地,老半天,才向左右兩人使下眼色。三人各自散開,紛紛乘月潛向陸家別苑。矯健身影翻鼓衣浪在宅街屋脊上飛奔跳躍,一個賽一個如履平地,不消片刻,三對皂靴貓步落地,青墨衣擺垂落,三人無聲無息地重聚在別苑西北牆垣外。
牆內,小院子裏一絲光亮也未透出,顯是人聲已歇。侍衛首領忽然有些摸不著頭腦,小公子到底回了別苑沒回?倘若回了,為何他三人都未見著他邁出唐府?倘若沒回,別苑裏又怎麼沒有半點異動?
莫非,小公子已經遣人向青姑娘報過信兒,今夜就宿在唐府裏頭了?
這……他們回去該怎麼向少主交代?
侍衛首領一張峻臉跨下來,沉默片刻,吩咐手下:
“少主若問起來,你們隻說已暗中護送小公子回了別苑即可。其他的都不許多嘴,知道嗎?!”
“是!”
兩名手下和他們的首領是一個心思,趕緊應諾,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差事辦成這樣,好在沒有出什麼大事,不趕緊遮掩著,難不成還要去少主那裏自討苦吃?
三人達成一致,再不猶疑,次第踮足旋躍,依著來路,飛身趕回鳳儀樓。腳下,枯葉紛紛揚起,卷向他們急速回轉升騰的身影,半空中,又紛紛墜落。待到葉落塵息,蒼茫夜色裏,隻剩一片寧謐影綽。三人,早已飛簷走壁行遠,無跡可尋。
鳳儀樓天字一號房,格局與棲風樓雅間相似,也分為外間、外室和內室三進。
此時,外間,候著工部侍郎趙銑。
小郡王屈瑖與世子屈珗在內室密議。
隔著寬闊富麗的外室和兩重厚實隔音的門扇,趙銑全然聽不見他們在裏麵說些什麼,枯坐在紅木雕花寬椅子上,明知道徒勞,略嫌豐腴的身體還是不斷地向門邊傾斜。
侍衛首領帶著兩名手下回到天字一號房,見侍衛們全都立在廊上,個個神情緊張,知道一定出了什麼大事。抬手推開門扇,他走進外間,一眼就看見趙銑勾著身子歪在椅子上想偷聽裏邊的談話,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這麼晚了,趙大人怎麼會在這裏?”
趙銑好歹也是朝廷禦用的大臣,侍衛首領再怎麼說也隻是世子的家臣,沒有功名。按道理,該是侍衛首領比趙銑矮一個頭才對。趙銑眼中神采一爍,麵子上也不計較,立刻腆著臉從座椅上站起來,恭恭敬敬準備回話。這時,一陣腳步聲從外室深處踱過來,走近了,隔著門,屈珗在裏麵高聲喚:
“張浚回來沒?”
侍衛首領立即推門進去外室,俯身單膝跪地:
“屬下在!”
外室裏金玉滿堂,江水海牙紋勾連十八枝銀燭台固定在雕刻如栩的落地托架上,照出滿眼琳琅光彩。屈珗一身的華貴在這樣的背景下,更加顯得渾然天成,他抬起蒼色寬袖,現出手中一段蠟油封好的銅管,正要遞給張浚,想了想,轉頭問屈瑖:
“信鷹可有帶來?”
屈瑖點頭,屈珗便將手中的銅管遞給他,冷冷地說:
“這樣更好,免得張浚不在,我處事不便!”
屈瑖接過銅管,臉上現出幾分急躁。轉眼又見屈珗甩袖坐向燭台右側的羅漢榻,大有逐他之意,趕忙跟過去,跪在屈珗腳底下央求:
“大哥!”
張浚見狀,立刻起身退出外室,不提防趙銑搶著進門,恰與他擠在一處。不好在主上麵前與趙銑爭,張浚側身讓他過去。誰知這趙銑心裏著急,拚著命地往裏擠,突然沒有了阻礙,登時失去平衡,撲向地麵,珠褐錦衣鋪在光潔的地板上,整個兒滑出去半米才停下來,尊前失儀,早慌得手忙腳亂,又不敢起身,隻好就著醜態趴在地上向屈珗不住地磕頭:
“世子爺還是跟小郡王回去吧,老王爺頭發都急白了!這河工的事兒,也沒剩多少,下官一定辦好了,下回您還來查!”
還是趙銑最懂得屈珗的心意,一句話說完,就聽屈珗無奈一聲長歎,轉麵扶起跪在地上的屈瑖,答應翌日與他一同返回帝都。
陸家別苑,夜色漸漸淡去,天邊泛出魚肚白的時候,夏長盈突然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青姐姐,青姐姐!”
屋子裏還暗著,夏長盈在帳幔裏耷拉下小臉,慢慢褪去肩頭的衣衫,露出一片淤痕。紫蘇揉著睡眼從陪宿的簡榻上坐起來,摸黑穿過廳堂,去後院東廂房叫青丫頭。青丫頭見叫得急,外衫也顧不上披,匆匆趕過來。紫蘇掌起平式單枝燭台,擱上床畔小幾,再攏起帳幔,夏長盈早已在床上哭得稀裏嘩啦,一張小臉可憐巴巴皺成一團:
“青姐姐,我不想回帝都去!”
借著燭光,青丫頭一眼就看見夏長盈肩頭一片淤紫,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怎麼弄的?!怪不得昨日夜裏爬牆爬得辛苦!怎麼也不早說!紫蘇,快,去拿紅花白鹿油來!”
紫蘇答應著去取藥。夏長盈早撲在青丫頭的懷裏放聲痛哭,問她她也不說,勸她她也不理,也不讓人給她上藥,隻揪著青丫頭的前襟哭個不住,一麵哭,還一麵咬牙切齒。
青丫頭被她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忍不住抬眉向紫蘇使眼色詢問。紫蘇眉眼向上一挑,一個勁兒搖頭。兩人正眉來眼去得熱鬧,夏長盈一哽,猛然從青丫頭懷裏坐起身來:
“青姐姐,我們私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