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倚遍欄幹，隻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
    對宋朝的了解也許僅限於這些憂鬱繾綣的詞句，由是隱約感覺到那必是一個文氣鼎盛、筆底生花的時代。相較於魏晉時的仙風道骨、漢唐時的大氣蓬勃，宋時的文氣仿佛要婉約含蓄一些，這倒正符合中國人傳統的審美觀點。盡管李白、杜甫的詩句被人稱頌不絕，但我們似乎總是更願意把一些婉約柔美的宋詞抄錄在日記本中，即便是當下許多人大愛的清代納蘭容若的飲水詞，也不失為對宋詞婉約風骨的一種延續。喜歡宋詞，喜歡它不拘一格的形式，喜歡它細膩婉轉的調子，或許還喜歡那隱在浩瀚歲月裏的遙遠而模糊的清玩雅趣。曆史中的隻言片語始終太僵硬，而宋詞清靈綺麗的身影卻詩化了其中風物，讓後人得以窺探一二。從某種角度來看，這也許可以算作精神上的一種小資情調。
    那麼，宋詞之外的宋朝呢？我知之甚少。印象中，它是一段繁榮與屈辱並存的曆史。真正對它感興趣的契機其實是米蘭Lady的兩部宋朝大作《孤城閉》和《柔福帝姬》。自此便一發不可收拾，以至於迫不及待地下載起百家講壇裏的《兩宋風雲》，即使經受舍友百般嘲笑與鄙視，猶“不知悔改”。
    以曆史朝代為背景的小說並不容易駕控，米蘭Lady的作品有一種獨特的韻味，故事雖談不上跌宕起伏，卻自有一份沉澱的底蘊。古雅的文字鋪展出宋朝的人文風物、屈辱辛酸，那些在後人口中反複歌頌或是唾棄的人物一一跳脫而出，但更多的卻是記憶中缺失的部分。
    《孤城閉》的基調是深靜的，須懷著一份平靜安和的心態去品讀，方能覺出它的好，若是心中浮躁，其中滋味便減去大半了。
    有愛無性的感情和有性無愛的婚姻，你會選擇哪個？這是一個湮沒於宋史中的故事，皇帝的愛女選擇了前者。在諫臣司馬光等人的眼裏，故事的女主角“不更傅姆之嚴，未知失得之明。縱恣胸臆，無所畏憚，數違君父之命，陵蔑夫家”，男主角“不自謹，過惡至大。罪惡山積，當伏重誅”，他們驚世駭俗的愛情，就隱藏在這些道德文章的抨擊裏。
    福康公主是宋仁宗最疼愛的女兒，在十幾年的光陰裏，她曾是他唯一的骨血。重重宮闈之中，她獨享著皇女的尊榮，卻在初見梁懷吉（她的貼身宦官）之時，就哀傷地說：“懷吉，我們都被困在這裏了。”
    狀元郎馮京的出現曾讓她的少女之心開始萌動，翩翩之形，灼灼其華，那個淺笑吟吟的男子如溫玉一般充實了她對異性的全部幻想。然他卻有自己的一段“醉花陰”，在他的故事裏，早有兩個女子占據了他愛情的全部，而這些從來不與她相幹。相較於馮京，對曹評的感情則顯得更加真實深刻，仿佛從一場大霧之中走了出來，一切都頓時清明起來。一個年齡相當、意氣風發而又與自己情投意合的世家公子，就這樣不期然地闖入她單調乏味的生活，讓她毫無防備地深陷其中。隱在暗處的甜蜜終究在一次偷偷約會中被全數摧毀，宋仁宗對曹評家族的責罰最終讓他在這份純美的愛情麵前望而卻步。
    在這一次次的挫敗背後，她的身邊卻始終站著一個人。他會在她因繁重的學業而苦惱時替她捉刀代筆；他會在寒冷的冬夜為饑餓的她剝芋頭，給她解釋何為“貧窮”；他會引著她吟詩作詞，“單衫薄，雙袖擁衾寒。珠閣攏香風脈脈，太陰流靄影翾翾。簷下芋頭圓”兩人共譜的一闕《憶江南》暗藏了曾經不為人知的溫暖；他會在她對馮京流露出傾慕的時候悵然不語；他會在她與曹評甜蜜戀愛的時候默默退後；他亦會在她遭受人生中最大的打擊之時堅守在她身邊，在她無望而孤獨的婚姻裏帶給她唯一的慰藉。當狀元郎馮京、世家公子曹評、駙馬李瑋都像走馬燈一般遠去時，她驀然回首，發現他還在那裏。兩人的惺惺相惜、相依相偎，在那段歲月裏走上了巔峰。可是宋仁宗一朝的開明重禮卻生生將他們獨特深重的感情葬送，即使是視她為掌珠的一國之君亦無法賜予她幸福。宋仁宗為了保住女兒最後的一份依戀而與百官爭辯時，這樣說：“在等待她出生的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想，除了把她帶到這個世上，我還能為她做些什麼。當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時候，我看著她的眼睛，在心裏暗暗發誓，我會珍愛她一生一世，讓她擁有幸福無憂的人生。自從跟她有了那個漫長的約定開始，我便時刻提醒自己要對她好，為讓她平安喜樂地成長和生活，我會做我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而我的悲哀是，我給了她最大的承諾，但卻是我無法保證可以實現的承諾……她與李瑋的婚事，我曾以為會讓所有人都滿意，是最佳選擇，但結果卻讓她如此不快樂。我當年那錯誤的決定已經令她喪失了快樂和健康，我便不能一錯再錯，按你們的意思，留下她的丈夫，逐出她信任的侍從，繼續困她在這場婚姻裏，也任她的生命消磨在連一絲慰藉也無的慘淡人生裏。”皇帝的一段話極盡父母之心，卻無法說服滿朝臣子，她的幸福始終不為他們見容。
    故事的最後，一堵宮牆讓他和她永遠相隔。分別之前，他們約定：每逢節慶，她都會親手用彩繒剪成花勝，掛在桃花樹上，而他就去集英殿外，看見花勝，就當見到了她。熙寧三年花朝節那天，他從黎明時分直等到將近黃昏時仍未見花勝出現在樹梢，最後看到的卻是楞次櫛比的白幡迎風擺動。那一天，楚國大長公主在盛放的百花之中安然薨逝。
    相誤，桃源路，萬裏蒼蒼煙水暮。留君不住君須去，秋月春風閑度。桃花零亂如紅雨，人麵不知何處。
    《孤城閉》從宦官梁懷吉的視角講述了他與公主的一段超脫於男女之愛的情感，這是一個新鮮的嚐試，讓故事平添了幾許淒美。作者豐富的曆史知識和高超的整合能力以及綺麗的故事構造手法，將泛黃史卷中的一段驚世駭俗之戀清靈地托展而出。看完《孤城閉》的那幾日裏，我仿佛也“瘋魔”了，一遍遍地想著福康公主對懷吉說的那句話“我們都被困在這裏了”，便覺得心裏發酸。中國悠久的詩詞文化中向來不缺乏宮闈詩，“一入宮門深似海”“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諸如這些千古流傳的名句，卻未必及得上福康公主這一句的真切。詩人詞人們描繪得再細致，終是在說他人，猶如隔岸觀火，未必能悉數體感，但《孤城閉》的作者借福康公主之口道出，便在體感上更細膩深切，尤其是在綺麗哀絕的故事裏回味，便覺水到渠成、一氣嗬成。這也許就是小說往往更能讓人震動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