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月似洞簫踏歌行 第六十三章 雲暮鎖高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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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的秋光甚是明媚,初晨時分,沉霖悠然起了床,昨晚睡得很踏實,便不需多睡了。她坐於妝台前,攬過銅鏡,對鏡梳妝。梳著梳著,她的手還不住,分明思緒已經飄遠。想想昨夜那荒墳廢墟,她隻覺得忽然明白了什麼,卻又擔心那隻是淵的障眼法,思緒紛亂如麻,滿頭青絲也在她毫無頭緒的梳理之下愈漸零亂。
門外忽傳幾聲叩門之聲,她一晃神,手中的梳子落在了地上,啪的一聲,徹底打斷了她的思緒。她起身去開門,自然沒有別人,來者是淵,真道是說曹操,曹操到。
他剛迎進來,便見著那把還未來得及撿起的梳子,笑著拾起,捧在手中端詳,說道:“在想什麼呢?這麼不小心。”一眼便看出了她是因走神而不小心摔了梳子。
她隻是淡淡一笑道:“沒什麼,一些舊事罷了,不足為道。倒是你,可甚是悠閑嗬,這大清早的便來我這兒了,可是有事?”
並無不悅於她的敷衍,他隻是淺笑道:“來時曾道是深秋天涼,該添些衣服了,昨夜裏你也覺風寒,便趁著今早去添置些瑣碎物,沒別的事,我們也該去音鳴城了。”
如此說來,她才記起,自己在雲暮城終不是久呆的,有些黯然道:“未料得這麼快便要離去了,還不過兩日光景,真有些舍不得了。算來到過的這些個城鎮,沐雨城雖也好,終是帶了些淒清意味,就數雲暮城最合我意,卻不想今日一別,他日不知何時得歸。”
明明她正傷別,他卻不知為何有些悅然,側目向窗外,似乎欲掩失態之意,安慰她道:“你若是喜歡,以後大可以常來。你的命途,也並不會永遠是如此無休止的奔波的。終有一日,你會得到你想要的,”驀然側首,初晨金色的暖陽嵌滿了他的右頰,熠然生輝,如玉流光,似水潺潺,他的聲音也透著一股輕暖的意味:“莫忘了,你可是一名奇女子呀。”
熹微的秋光照在她的眼上,微有些刺痛,便如這句話一般,讓她有些不舒服,是一種說不出的焦躁,略帶煩躁地說道:“你們這些人,淨說些沒意思的話。”
他並不計較,隻自言自語道:“或許,那老道人說得沒錯,本是鸞鳳之命,又豈會隱默而終?冥冥中,自有定數,這是如何也阻擋不了的嗬……”他的聲音,仿佛自東方而來,攜著朝光的威儀。
她無言地望著他向窗的側臉,暖陽似水,在他蒼白的臉頰上流轉。最後,她隻是淡然轉身,低語一句:“走吧,莫耽擱了行程。”背對著陽光,她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長長的陰影,他輕輕地合上窗,望著她轉身的背影,若有所思。
清晨的街道透著一股慵懶勁兒,過往的路人仿佛猶在夢寐中,行道遲遲,輕步緩行。路旁的小攤多半還未出來,隻一些店鋪高卷起了簾子,已開門做生意。這是一個繁華卻不失悠閑的城池,她暗自想道。
他熟稔地領著她穿梭於大街小巷裏,曲巷深深,猶可聞各種早點的香氣,包子、清粥、酥餅、麵條各味雜陳,好不誘人。走著走著,她頓覺食欲大開,從心理上來說,她並不餓,但從生理上來說,她已經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五髒廟非常不給麵子地嚎叫了一聲,饒是她捂著肚子,這聲響也不小。淵轉過身來疑惑地望著她,不解道:“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她捂著肚子的模樣有些痛苦,兼有奇怪的聲響發出,看著確是像不舒服。
她訕訕道:“沒……沒什麼就是,就是有點……”欲言又止,生怕他聽出什麼,又遭笑話。
他甚是不解,緊張兮兮地抓起她的手腕,一陣號脈,嘴中念叨道:“也怪了,脈象平穩,也無奇特之處,究竟是哪裏不對呢……”看著他如此鄭重而又擔憂的模樣,她覺得有些好笑,忍不住低笑了幾聲。
他皺著眉看她,似是看一頭怪物一般,嘴裏直嘟囔道:“也不知是吃錯什麼了,一天到晚神經兮兮的……”話說一半,他又似想起了什麼,嬉笑道:“我算是明白了,你不是吃錯了什麼,是什麼都還沒吃。”
被他一語道破,她不禁臉一紅,欲辯駁卻又張口結舌,隻得任他眼底的笑意漸濃。最後她耐不住他捉弄的微笑與目光,紅著臉道:“好啦,就算是吧……那,那……那我們是不是找個地方先吃飯……”好不容易說完了這一句話,過程漫長得令她忽感自己老了幾歲似的。
成功捉弄了她一番,他心情頓時大好,優雅地伸了伸手臂,算是活動一下筋骨,慵懶道:“說來也是時候用早膳了,那便且隨我來吧,保準令你滿意。”言罷,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又驀然轉身前行,縱是如此也難掩他的低笑聲。
算是幾輩子的臉都丟光了,她的臉由紅轉黑,想她活了四十年,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沒見過?竟然屢次栽在這個肚子上,她簡直想仰天長歎一聲:這便是所謂的,上帝在開了一扇窗的同時,會關上另一扇窗嗎?!
話雖如此,飯還是要吃的。更何況花的不是她的錢,當事人也不在乎這點錢,她更是吃得心安理得。沒三兩下,淵便熟門熟路地領著她到了一家酒樓,高樓華間,名畫貴飾,奇花異草,甚至於侍者也青衫緩帶、彬彬有禮,全然不似尋常店家。再說眼前這桌子菜,完全可以達到早茶的“豪華”標準,清淡而不少魚肉,繁多而不顯雜亂,兼具了各種特色、風味的美食。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心理上希望挽回點麵子,生理上卻已經耐不住飯菜的誘惑了,顧不著他的嘲笑,她大快朵頤起來。
他隻是淺笑著柔聲道:“慢點兒,慢點兒,莫噎著了。”一旁看著,自己卻不動筷。環顧四下裏,不禁歎了一聲:“這兒還是如此,一點也未變。”
咽下一口鮮魚粥,她清了清嗓子道:“聽你這口氣,想必是來過了?”
他隨意答道:“幾年前路過雲暮城時曾來過此地,倒也不是常來。”她並未問他是否常來,他卻似是在澄清什麼一般,急著說明自己不是這兒的常客。
她望了他幾眼,又埋首吃了起來,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不知是了然其中原委,還是明知問了也不會有答案。
席間因此忽而安靜了起來,隻有她窸窣的嚼咽聲和他平穩的呼吸聲。
如此沉默並未持續太久,待她吃得心滿意足後,她放下了筷子,擦幹淨嘴,望著他笑道:“可真對不住,光顧著自個兒吃,也沒招呼你。”語氣卻是了無抱歉之意。
他也聽出了幾分,隻擺手道:“無事。這些個飯菜我尚看不上眼,不吃也罷。”言下之意既是他不屑的食物她卻吃得如此歡心,分明是對她的回擊。
“哦?也不知是誰昨夜在路旁小店要了不少甜點,吃得甚歡……”她故意拖長了語音,滿是嘲諷地低聲道,卻又足以令他聽見。
他輕挑長眉,起身向廂間門外走去,邊走邊道:“不與你多計較。”又喚來門外侍者,結了帳,收拾她留下的殘局。
如此說來,算是她贏了,聊挽回今日些微顏麵,得意地在他身後哼哼道:“我道是,總有法子能製得住你……”正得意之間,她卻打了一個飽嗝,聲音還不小,忙捂住嘴,卻還是來不及了。
道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轉眼間他又有了回擊的把柄,見侍者已退下,他便輕笑道:“看來這身子果然是公主命,不經勞累,不耐風寒,還得好吃好喝的伺候著,餓著了不行,飽了也不行,總有那麼點兒聲響,不讓人消停……”話還未說完,他便大笑著拂袖而去了,隻餘下氣得滿臉通紅的她,真直跺腳。
他這話倒真沒說錯,這個吃飯問題著實麻煩不已。想她前世餓個三兩天的也無事,而今不過半日,已是饑腸轆轆了。除了認栽,還真沒別的法子,今個兒她算是顏麵盡失了。
大清早的,街上便出現了一道不甚和諧的景象,一名衣衫似雪、顏如玉的青年男子輕笑緩踱,本是極為賞心悅目的一幕,卻見一名輕紗青衣、清麗可人的少女黑著臉緊隨其後,著實令人好奇。
兩人入了一家賣衣店,各色衣裳一排列開,滿目琳琅。穿越十六載,不曾見如此華麗的衣裳齊字排開,那花紋兒妍彩迷人,她愣了愣,臉色稍霽。
他回身淺笑著望向她,說道:“這兒的衣裳隨你喜歡,盡管挑便是了。”
她回瞪了他一眼,嘟囔一聲:“這還差不多,算你有點誠意……”
她仰首望去,隨意看看,挑起一件湖藍色碧荷水紋繡銀絲邊裙,有些欣然,卻又放下了。執起一件靛紫色空山暮雨上杉,似乎也頗為中意,終是放下了。
再一轉身,她怔怔地佇在原地。那是一件黛青色翠葉粉桃花裙,絳桃點新綠,長枝連碧霄,恰是梅子青時節的光景,幾分淺綠兼桃紅,甚是好看。但令她眼底閃過一抹驚豔的,非幹豔色,不是風光。
她望得出神,手微有些顫抖地撫過那一件花裙,指間微涼的觸感有些紮手,將她的思緒從桃花紛然的季節中拉回,眼前什麼也沒有,不過是一件翠葉粉桃的花裙罷了,不過是一葉寒秋罷了。有些落寞,她頹然放下手,淡然道:“我們換別家吧,這裏沒有合適的。”
他分明看見了她眼底的欣喜,也知其中緣故,並不咬說出口,隻是淺笑道:“沒有看得上眼的嗎?”緩步移向一件蓼藍色浮雲生煙長裙,說道:“我倒是覺得這一件不錯,你意下如何呢?”
她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款式不中意,顏色不合心,隻是這兒的衣裳太豔,不宜旅途奔波,倒像是富家小姐出遊……”
話是如此,他也明白,隻是總覺著自己虧欠了她什麼,便竭力地去關心她以彌補自己心中的愧疚。畢竟,一路上她也沒給自己添什麼麻煩。倒是他,還需仰仗她的公主身份做些事。當然,隻是不能說的。最終,他隻是淡淡一笑道:“那便去別家看看吧。”
兩人沉默著離去了,浸染在與來時不同的思慮中,卻俱是不語。
緩步慢移,兩人又入了另一家店,光是看裝潢,便知非是奢靡華貴之地,衣裳很是普通,一如她身上所著之衣,淡淡的青色,略有些清波水紋。她也不多挑揀,隻隨手提了件青色碎花紗裙,逃亡之人,衣裳再多也沒用,她早從甘蘭那兒學來,隻一件便足矣。
收拾好衣衫,結了帳,兩人齊肩出了店門口,已是日上三竿,陽光滿照,驅散了深秋的寒冷,卻不暖人心。
他斜眼望著她,她的臉色並不很好,有些陰陰的,或許還在惦記著方才的粉桃花裙,又許是由此而生的別樣情懷。他便隨意聊些閑話,以驅散這惱人的沉默:“挑了這麼些衣服,淨是青衫藍裙,你可是十分中意青色?”
她點點頭,回道:“黑色沉悶,白色純淨,灰色慵懶,紅色太豔,黃色不宜,紫色尊貴,隻這青色,靈動飄逸,極富生性,看著心裏也舒坦些。”
他默默點頭,什麼也沒說,卻似是想起了什麼,思忖著什麼。
一路寂然,兩人回到了客棧,她獨自一人回屋裏收拾行囊,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除了方才買的衣裳,不過是空著手來,又空著手歸。隻是坐在窗邊,自懷中掏出那一串小銀鈴,早些時候她已將兩隻銀鈴取下,合串於一線裏,為的便是便於攜帶。雖是奔波數月,她卻未曾遺失。這樣的境況令她有些惶恐不知所措,害怕這樣的愛惜,到最後隻是一場劫,害怕這樣的珍貴,到最後隻是一場空。於是,隻能用各種各樣的借口來說服自己,忘卻、忘卻。假若到了最後,她連這些借口也沒有了,至少還能說:他是自己的表哥。這樣的血緣錯亂,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回避和否決的。
清風不識人情意,無故揭帷簾。此時,正午的陽光斜切入窗內,為銀鈴鍍上了一層暖洋洋的金色,熠然生輝。她沉默著搖動銀鈴幾下,它便露出一口皓齒,叮叮地回應著她。
“你說,此去還能歸否?”她淡然問道,銀鈴隻是叮叮地響著,似答非答,天際掠過一排雪羽白雁,她的目光隨之而去,向那遙遠的北國,向那不知是如何的命運等待著的千年雪山,她緊握著銀鈴,篤定決然地注目天際,低聲道:“至少,我會活著。”
隨即,她便起身了,合上窗戶和簾子,收起銀鈴,向樓下去了。
客棧下,淵已牽著一匹馬在等候,不得不說錢莊是個很方便的機構,至少不用帶著一大筆錢財上路,需時去錢莊提便可。
於是,兩人輕裝上路,踏著晌午的暖陽一路北去音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