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今者長笑戲天下  第八十一章 佳人顏若水(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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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沉霖方抬起頭來,瞧見君溟墨尚未走,冷冷駐於一旁,用半帶戲謔半帶嘲弄的眼神望著自己,她一時氣上心頭,臉上的痛也忘了,隻是狠狠道:“昏君無道,你這妖孽還與之同謀,助紂為虐!”
    君溟墨並不應她,隻是提了步轉身便要離去。
    她背對著他喊道:“如此不分黑白善惡,真是辜負了老教主所托!”她其實並不知老教主托付了什麼,隻是相信江千雪,江千雪道這老教主是個好人,那她便姑且賭一把。
    聽聞“老教主”三字時,他頓住了步,眼角餘光刮了她一下,冷冷道:“你知道什麼?老教主根本不是爾等可以企及的。”
    她舒了口氣,或許江千雪所言為真,老教主隻是隱居山林,不知曉外事罷了。她又道:“我雖不知老教主為何命你前來,然其窮盡一生,皆是為了救黎民蒼生之於水火,心係夏涼社稷,而你呢?陽奉陰違,何曾想過這昏君將會給夏涼帶來多少苦難,給百姓平添多少苛捐雜稅?”
    他終於轉身,麵對她道:“老教主命我來助夏武帝一臂之力,願在有生之年內見天下統一,收複夏涼失地。而隻用你一人性命,便可不失一兵一卒,取得天下,豈不快哉?倒是你不識大局,空想著自個兒性命,不知真正的大義。”
    本想或能說服君溟墨,不想他竟倒打一耙,怪到她頭上來了,火氣一來,她便心直口快地同他對了起來:“究竟是誰不識大局?沐雨城那一百零七名兵士性命,就為了你之所謂計謀而葬送了。豈能謂之不失一兵一卒?況乎傳聞本不可信,不過是昏君心智不清、走火入魔,聽任心懷叵測之人讒言,方動輒上下、勞民傷財。如此無能之人若得天下,國將不國!”
    他卻不惱不怒,仿佛聽厭了她的說辭,轉身便要走。
    見他要走,她更是怒上心頭,竭力喊道:“你以為這便是老教主初衷嗎?老教主心地善良,為人耿直,豈是會走邪門歪道之徒?如此荒謬行徑,不過是辱沒他半生英名罷了!”
    他還是徑直走了,她依稀聽得他跨出門前低語了一句:“不過一介妖女。”再也不回頭,須臾間便消匿於晦暗夜色之中。
    雷霆乍驚,毫無征兆地,大雨驀然傾盆而下,雨點連成直線,將他徹底從她的視線中剝離,再嚴嚴實實地阻隔。
    屋內暗得可怕,似是一隻吞人的怪物,正張著血盆大口於黑暗中及鋒而試。滿園青色全然浸潤於水之世界中,清新、滄涼,褪輕塵,披重寒,空氣裏彌漫著夜雨芳菲,更為這荒園平添幾分孤寂。
    她緩緩抬頭,四下裏看不清一桌一椅,天地間歸於一片雨聲的沉寂,仿佛隻餘她一人,等待被黑暗吞噬的命運。她無意識地向後退了兩步,不知被什麼絆倒,跌坐於地,捂著眼,感到無止境的倦怠。
    還有誰會來幫她?林宸封已自身難保,淵又不知去向,父母更是生死未卜,她不知這頑劣命運究竟還要延續多久。
    窗外電光火石,霎時照亮了半闕雲天,明暗交錯,她望見了那漫天浮雲,如歌如流,方驀然想起淵曾道:“他日我不在之時,若是遇著險境,便唱這歌兒,自會有人相助。”那時她隻道是玩笑,並未放在心上,如今再記起,便覺隻能一試了。
    清了清嗓子,她引吭高歌道:“臨泠風光好,歲歲年年更爭今朝,笙歌一夜接曉,更兼明箏靈號,滿城楊柳青青草,都把春來報……二十四楓橋浮雲吟清簫……”
    歌不長,片刻間便聲競曲終,而後便是冗長的沉寂。又不能言之為沉寂,淒風苦雨,電火轟鳴,甚至自瓦上流下之水皆響遏行雲,屋內卻更是岑然了。
    半晌,她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再將歌兒唱了一遍,聲音有些顫抖,似是茶盞裏不慎落下的珠花,雖不流暢,卻別有韻味。屋裏甚是空曠,她的歌聲於整個荒園內回響,分明是個喜慶的歌,此時聽來卻甚是蒼涼。
    雨不斷,聲自終,直到那最後一聲“逍遙”唱罷,四下裏回歸無人之寂,她方知這一切不過是水中泡影,雲中浮虹,這宮牆深深,豈是凡人可隨意進出的?
    她並不責怪淵什麼,或許他當日確是認真道來,隻是這世事難料,豈能盡如人意?她真的感到倦了,蜷起腿來,環抱著膝,斜靠竹牆,略微偏頭,閉上雙眼,她似是一隻受傷的麋鹿,於黑暗中苟延殘喘。
    夜愈深了,雨猶未央,深宮杳杳,更漏綿長。她聽著打更人報著時,不出半晌,那更漏聲又湮滅於雨夜之中了,一切歸於死之岑寂,毫無生機。
    算了罷,便如此睡去,她心中念叨著,意識愈漸渾濁,盡管竹牆生冷,她還是不自覺地貼近,欲尋求一絲溫暖,縱然隻是徒勞。
    她夢見自己飄搖於一片汪洋之上,沉浮顛簸。滄海一粟,浩瀚無涯。置身於一窪深藍之中,望不見彼岸,眺不盡波濤,仰首向天,猶是沉如濃墨,恍如最晦澀的黑暗,不可估量。
    卻又是驀然間,彼方升起一縷光輝,不出須臾便灑滿江漢,天幕呈現一片青澄,如碧如流。忽降甘霖,落於她臉龐,她卻感到一陣溫暖,而非冰冷。那抹溫存自她的左眼下滑至臉頰,還帶有幾分眷戀,這感覺真實得令她不安,是否在睡夢之中,自己錯過了些什麼。於是她撫上左頰,欲驅趕那溫和中帶些癢的觸感。
    然那溫暖愈漸強烈,蔓延至她的整個左頰,甚至還帶著光亮,明晃晃地,有些刺眼。她不知其為何物,隻是順其根源而行,張開眼,不覺中已是天明。
    屋內的窗子開著,初升日光便斜漏入室,恰照於她的左頰之上。她稍清醒了些,扶額自歎:原來隻是日光。卻又是這一低頭間,她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件披風,如同著了風魔一般擲之於地。
    隻因披風的顏色的如同勿忘我般純正的幽紫。她望著披風出神,心中說不出是厭惡是驚異還是喜悅,隻是眸中光影如潭,粼粼揚波,與斑駁日光同閃爍。
    待稍鎮定下來,她才顫著手拾起了披風,綢緞質地細膩,光鮮可鑒,分明是宮中之物,而其主自是不言而喻。可是他?她心中泛起疑問,惶恐中還有些欣然。
    放下披風,她方察覺自己不知何時睡在了寢室中,或因原本的被子沾染了她身上的雨水,有些潮濕,他方解下披風為她蓋上罷。而將她置於此的那人,必是與披風之主相同。她慌忙起了身,跑出寢室,進了主廳,想著或許他還在,他還在,隻是不曾想,若他確在,自己又當如何自處。
    她駐步於廳中,顧盼左右,隻是廳中空無一人,甚至看不出曾有人來過。雨不知何時停了,園子裏花木扶疏,樹影婆娑,經了一夜風雨,反而更顯精神了。
    輕歎一聲後,她有些僥幸未見著他,似是少女獨有的羞怯心理一般奇妙。回到寢室後,她又四處張望了一番,欲尋些他來過的蛛絲馬跡。若非丹青卷上墨痕分明又新了幾分,可謂不著痕跡。
    借著春光明媚,她又細細打量了畫中人一遍。猶是那般英氣逼人,卻不失溫婉,不顯狂放。縱然出身郊野,亦氣質出眾,反勝皇室中人幾分,無怪乎林宸封雖非是皇子,也有那般氣度。
    她摸著那畫卷,輕聲感慨,如此傾城絕顏,麵對這深宮中的陰謀陽謀,又當何以全身而退呢?她尚可想像,當年顏若水如何竭力為林宸封營造一個父憐母愛的假象,如何竭力讓他擁有一個尚算美滿的童年,以致心力交瘁,英年早逝。隻是顏若水何曾料到,她窮極一生心血為林宸封勾畫的未來,終不過是一枕黃粱夢,反被夏武帝利用,騙取林宸封信任,致使了一場荒謬。
    而顏若水的一生,亦如花期一般,短暫易逝,唯餘一卷丹青,向後人訴說著這一代佳人的深宮沉浮、花開花落。
    放下那畫,她一轉身,便瞧見那麵菱花鏡了。鏡中人消損憔悴,衣帶漸寬,日光落影於她的睫上,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夜雨浥立骨,日色冷蒼顏,哪裏還有當年信誓旦旦覆雲翻雨的模樣?
    她不禁自嘲,不想自己亦有今朝,算來流年幾許,爭來奪去,不過是空折損,無是處。
    正感慨此間,落於鏡上光影忽而一閃,她心中一驚,疑是有人造訪,自後門而入,便匆匆後院裏去了。隻是慌忙出了寢室,開了後院的門,方覺不過是時日漸高,陽光亦隨之升高罷了。心中卻是有些失落。
    扣上門扉後,她又轉身回房去了。前門卻忽傳一陣動靜,她尚來不及期許忐忑,門便咯吱一聲開了。來者始料未及,猝不及防地與她打了個照麵。
    初春三月,恰是梅子青時節,經了一夜清雨的撲打,園內梅子正散發出迷離馨香,青澀而質樸,如同少年的心事。而那透青透青的梅子墜於枝頭,沉甸甸,啞然無言。
    不知何時陽光已悄然褪卻,天色漸陰,墨雲潛動,肆意流漫,與四野沉寂相觸,愈演愈烈,空氣裏彌漫著欲降暑雨時獨特的氣息,混著青嫩梅子的酸澀,正熙熙攘攘,一觸即發。終於,那團團陰雲翻騰打滾,如爆裂一般四下炸開,化作一股清涼一瀉而下。
    隻是須臾間,便下起了霏微小雨,滿園春色宮牆柳,皆於此傾城朝雨中搖擺不定,如同兩人不斷糾纏錯亂的命運一般,岌岌可危。
    來者稍有猶豫後,還是進了屋,果如她所料,來者並非他人,正是林宸封。此刻他正著一身絳紫緞袍,披月白外罩,如同一輪迷蒙紫月,因嫌素麵微微露,故著輕雲薄薄遮,若隱若現。而一瀑烏發梳得平貼,半束半散,隨意中略帶一絲鄭重。已全然非隱村時的模樣,她才恍然,歲月不僅變更了兩人間的關係,更換了兩人的容顏。
    久別重逢,她道不出心中究竟是再會的喜悅,還是固執的厭惡,抑或是於此相逢的詫異,隻是一時間五味雜陳,不知何從說起。
    啞然半晌後,終是他先開了口,堪堪解釋道:“我以為你尚未睡醒,便來看看……”
    “看看?有什麼好看的?是來看我落敗的模樣,還是欣賞你父皇的戰利品?”她脫口而出,言語中還透著諷刺。
    他慌了神,不知如何解釋,生怕一句不對她便拂袖而去,盡管她根本走不出這屋子。最後隻是木訥道:“我並無敵意,亦非來此奚落你,隻是……”
    “隻是什麼?”她一挑眉,載滿了不悅。
    他亦不知何從說起,隻是心裏想著,便如是行動了。他從袖中取出一瓶藥膏對她說:“隻是見著你臉上有傷,取些藥來給你罷了。”
    她下意識摸了摸左頰,原來睡夢中那抹眼下的溫暖,是他在觸碰那道刀傷。算來也有半年餘,傷口早化成了痂,,最後惟餘一道狹長的傷疤。她本對容貌美醜並無興趣,是以這道傷疤並不引起她的注意,如今他一提,她才記起原來自己的左頰上有一道疤。
    於是,她冷冷道:“無需你多管閑事,如今你我即便非敵,亦非友,還是早自劃清界限,免生事端。”語畢,毫不留情麵地轉身而去,大有逐客之意。
    他忙向前幾步,伸出手來,欲挽留住她。她卻極是警惕,眸光一凜,左手從懷中拉出那一柄短劍,右手則揚劍出鞘,一回身,那劍既抵在他的頸上,似是一條涼蟒。
    他始料未及,緩緩低下頭去,劍雖略古,鋒芒不減,寒光畢露,此刻正刺著他的眼,心則亦然。雨重薄荷輕,一陣薄荷幽香是時向他撲來,令他有些暈眩,如同這一場玩笑命運,讓人雲裏霧裏。
    或許兩人皆未料到,闊別半年之餘,再見時,竟是如此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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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的話:由於本人有事外出一周,所以星期天的更新提前的星期五,星期天就不再更新了,下星期更新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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