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月似洞簫踏歌行 第六十二章 雲暮鎖高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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淵靜靜地望著沉霖,她的目光絲毫不回避,直直地對上他的眼,意圖看清,那雙墨眸之後,究竟幾清幾濁,抑真或假。
令她有些失望的是,他始終沒有開口。盡管他們一直處於一種半信任狀態中,她卻未料到,已是如此坦誠布公,他還是緘口不言。或許,他們之間的信任猶不足以令他和盤托出那隱藏了若幹年的秘密,這個秘密定是於他至關重要的,她暗自想來,有些氣惱,卻也能諒解。
最終,他仰首望望窗外的天色,正是華燈滿街、熱鬧紛紛的時辰,淺淺一笑道:“天色尚早,不如出去逛會兒吧,你不是挺喜歡雲暮城的嗎?”繞開了話題,避而不談。
她默然點了頭,有些低落,或許出去逛一會兒能解解悶,畢竟人多的時候,總能忘記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那一支隻點了一小會兒的蠟燭,便於兩人不歡的沉默中熄滅了,嫋嫋餘煙消散開去,聞起來淡淡的。她這才注意到,他身上有一股濃鬱的陳香,別於紅燭之味,說不出是什麼,隻是憑空出現在屋子裏,很是突兀。她隻輕輕扣上了門,屋子裏寂寂沉沉,和兩人在時無異。
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任人潮一股接一股地湧來,她卻感受不到一絲的溫暖。他默然伴於她身旁,她隻覺得兩人之間隔著一道無形之牆,那是他畢生的秘密,甚至連性命也能押注的秘密。
低歎了一聲,人總自己的苦衷,他不說自有他的道理,她又何需刨根問底呢?收拾起方才鬱鬱不歡的心緒,她笑著指向路旁的一家小吃店道:“都這個時候了,還未用晚膳呢,你瞧那家可好。”
順著她所指之地望去,隻是一家普通的小吃店,看去生意不錯,便也笑道:“還是盡早吃些東西的好,免得晚了,又聽得些奇怪的聲響了。”
這回她十分機靈,很快便聽出他話中之意,佯裝惱怒道:“好呀,你也這麼消遣我,看我呆會還不多點些東西,可把你吃窮了。”
他卻絲毫不動容道:“隻要錢莊不倒,你便吃不窮我。在暗月這麼多年,雖不說家財萬貫、富可敵國,倒也還有不少積蓄,供你這輩子吃喝都不成問題,倒是你,可莫吃壞肚子了。”他笑意綿綿,她隻得幹瞪眼,嘟囔道:“這些個萬惡的暴發戶,萬惡的暴發戶……”想當初林宸封笑她時,她還拿淵出來做典範,沒想到如今連淵也這麼消遣她,她真是被他的表麵給蒙蔽了。這些個人都是一丘之貉,一丘之貉!她不滿地想來。
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一般,他低聲笑了起來,更是氣得她隻跺腳,自言自語道:“還真不信沒法子製得了你……”
隨意挑了張座位,兩人坐了下來,卻沒有小二來招呼。四下裏望望,她這才注意到,這是一家自助餐店。可真沒想到,在這個年代裏也有自助餐。
整家店沒什麼特別的布局,隻一個大櫃台便占了一半的地兒,櫃台似是個隻有兩級階梯的樓梯,高點兒的那一級是掌櫃收錢算賬的,低點兒的那一級是盛菜的,既省了為數不多的地方,又方便掌櫃看著,免得有人拿了菜也不付賬。
菜色不少,琳琅滿目,從飯菜到茶點皆有陳列,多還是些她未見過的式樣,想來是雲暮城的特產小吃,一時間來了興致,端了好幾碟,有飯有菜,也有飯後茶點,頗為豐富。
卻回頭看淵,也端了兩碟,一碟白致細膩,一碟酥黃香濃,皆是甜點。她有些好奇道:“怎地你淨吃些甜點?既不果腹,又甚是油膩,即便是偏好甜點也應點些飯菜吧。”
他隨意一笑道:“人生太苦,隻能吃些甜點聊以慰藉。”放了碟子,安坐下身來。
她卻怔了一下,一時間忘了動筷,腦海隻反複念著他的話。
見她沉思不語,他便又笑道:“隻隨意一說罷了,不必放在心上。”兀自吃起了點心,倒不似她那般想得太遠。
她訕訕動了筷,心裏卻還惦記著他的話,雖說隻是心血來潮罷了,但至少說明,他心裏藏著點事,而且是苦澀難當的。默默嚼著飯粒,她覺得心裏有點亂,隻在方才,她竟產生了一種幫他一把的心理,明知自己已是自身難保,不該多涉足他們這些人的恩怨情仇,卻又對他們報以同情,或許是出於對同是苦難之人的憐憫之心吧。她默默咽下了那一口飯,卻像決定了什麼似的。
他隻抬眼望了一下,又低下頭去,執起一枚小點心送入口中。
店裏很是熱鬧,人聲鼎沸,小吃出爐的蒸汽騰騰,兩人卻又陷入了另一番沉默,在繁華的市井裏甚是格格不入。
天空卻倏地綻出了一朵曇花,縱然隻一刻便消匿痕跡,卻又有另一朵接著盛放,絢爛多姿。她聽到耳畔有人大聲呼喊:“看那兒,有人在放煙花。”
人們紛紛仰首望去,今宵月朗星稀,那連綻的煙花,便如萬點星華一般,流散天際,遠至天涯。原本深藍似湖的碧霄,為煙火所染,碎了一湖寧靜,泛起層層清漪,蕩漾開去,水紋漣漣,碧波如荷,於天地間散下片片晶瑩,清藍宜人。
又是一朵桃紅初綻,恍若三月裏嬌羞的桃花,點點緋色破開,終是於萬人的歡呼聲中展顏,輕展身姿。此際正值霜秋九月,不料竟見著這桃花,她心底一沉,終是念起了當年那一枝桃花,念起了那一朵還未開好,便已凋謝的小桃花。
那時他們還很年輕,隻一年間便長大一般,看透了許多,恍如隔世。他曾說她會成為一名奇女子,那時她隻戲謔不已,並不放在心上。現在想來,其實他早已知曉她身份,說這話時自然信誓旦旦了,她隻是想,她的人生僅止於鳳公主這個身份帶來的不凡嗎?煙花縱然絢爛,卻隻一刹芳華,若無以延續,便隻有消殆於夜空之中,終淡出人們的視線。那麼,她又當如何延續她的風華呢?
一聲巨大的轟鳴自天際傳出,一朵碩如巨冠的勿忘我熱烈盛放,爛漫翩躚,那妖冶的深紫色為夜空染上了一抹醉人的風情,熱夜熏熏,人潮熙攘。
如此純正的深紫色,好似他偏愛的錦緞,一襲紫衣飄飄,正當年華,氣宇不凡。她望著那逐漸消匿的純紫,自嘲一笑:即便是身處異地,你也要時刻提醒我嗎?勿忘我,勿忘我,那是你的顏色,很久以前,你便已如此暗示我了嗎?
閉上眼,她什麼也看不見,隻有腦海中不斷成形的影像,細細回憶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笑顏,生怕漏了什麼,便看不出他紫衣下的那顆心,到底盛著什麼。睜開眼,她的眼中還是隻有他,無處可逃,也無可辯駁,她所回避的一切,蔑視的一切,終究不過是她自欺欺人罷了,她卻還不願承認。
稍清醒了些,她又低頭吃了一口菜,才覺察淵也望向那煙花盛放之處,似乎是於雲暮塔上,那至高之處,可及雲端,在那放煙花,應是最美的罷。可她總覺得他的眼中閃爍的光輝,並不隻是對夜賞煙花的欣喜罷了,說不出是什麼,也看不透他在想什麼。
後來又聽得聲聲鑼鼓,自雲暮塔上來,坐在雲暮塔旁的小吃店裏,聽得分外清晰。原來是有人家嫁女,那新郎又好浪漫,便在這雲暮塔上放起了煙火。這煙火絕美,放的時間也不短,想必花了不少銀子,來頭可不小呢。
在眾人的推攘之下,迎來了新郎與新娘,自台階上緩緩而下,和往常的排場不同,新郎、新娘已換了身便裝,新娘的蓋頭也掀了,頗有些現代婚禮的意味。
正此時,淵的聲音緩緩響起:“很是新奇吧?雲暮城的婚禮禮節不似別處,新娘無需在洞房裏獨自等待,交拜之後,由新郎揭了頭蓋,便可與眾賓客同飲,若是遇著有錢人家,還會遊城,接受各家的祝福,像今晚這般的雖不在多數,卻也有先例。”
聽他緩緩道來,似乎是於此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一般,說著家鄉的習俗,可他卻是很小的年紀便呆在暗月了,她很是不解,卻也不問,不問那得不到答案的答案。隻是笑笑說:“這兒的新娘可真是有福,能享受如此獨特又不失喜慶的婚禮。”
他也笑了起來,似是那晶瑩的糕點,甜而不膩。那樣的笑容,不摻一絲虛假,在暖人的夜裏綻放。
她望著他,清風掠起他漆黑的長發,與黑夜渾然一體,卻著了一身白衣,在黑夜裏甚是赫然,仿佛是許久不見的故人一般,她淺淺地笑了。耳畔喧囂不減,人情熏揚。
這樣的夜晚,本是不歡而始,卻又談笑而終,不得不感歎人生的奇妙,隻是那麼短短的半個時辰,事情竟能向相反的方向發展,而人生漫漫,還有多少事情是與原本背道而馳的呢?
吃罷這一頓姍姍來遲的晚餐,她意興闌珊地步出了小店,掌櫃客氣地道了一聲:“客官慢走。”天色漸暗,店裏猶是人來人往,熱氣騰騰,看著格外心安。
看出她興致正濃,他提議道:“吃罷晚餐後,當散散步,不宜立時休寢。”
她也正有此意,便同他在街上散起了步。
“沒想到這雲暮城如此熱鬧,比起嶺、嶂這等荒蠻之地,恐怕是更佳的藏身之所。”她邊走邊低聲道。
“這是自然,混跡於人群之中,可比藏匿於荒山之中,來得安全。這也是我們執意來雲暮城的原因之一。”他也低聲說道。
“如此繁華之城,人情攘攘,也不乏美景勝地,想必是宜居之地,若非路途緊急,可當真想多住幾日呢。”她笑道。
“是啊,也正因此,雲暮城才人口眾多,宜居宜商,吸引了不少人呢。隻是不料你也如此中意雲暮城,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笑著說道,好像是賓客誇讚自家,主人露出頗為自豪的笑。
“那你以為如何呢?莫不是覺著我會喜歡隱村那種人煙稀少的荒村吧?”她笑著問道。
他稍思忖一會兒,接著道:“我倒真是如此覺得的,在雲暮城,雖然很多時候你也會露出真心的笑容,但偶爾你也會發呆,想起別的事。我想,那些事多半是在隱村時候的事吧。所謂當局者迷,你或許並未注意,但我蟄伏於隱村的這兩年來一直在觀察你。那時的你,沒有心機,也沒有包袱,活得很自在,偶爾偷跑出去玩,偶爾和其他女孩拌拌嘴,偶爾……偶爾和他嬉鬧一會兒。雖然偶爾也會抱怨生活無趣,心裏卻還是歡喜的。”
她有些憤然,想出口反駁他,又細細想來,自己如此的憤怒,也許正是因為他一矢中的。從來沒有人能看清她的本質,甚至她自己也並不完全了解,有時候也會扣心自問一番,多半不了了之。卻又不知何時起,心中已滋生了一種安逸的念頭,突然得令她自己都覺得驚訝,他卻早已洞悉這一切。此刻,她覺得不該沉默,不該讓他如此輕易地了然她的心事,何況連她自己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想要什麼,更不能讓他先下定論、決定她的想法。欲張口而又啞然無語,不知如何辯駁。
不知不覺,兩人已走過了鬧市,穿過雲暮塔,之後漆黑一片,看不清眼前的情境。她借機轉移話題:“想不到這雲暮城中還有如此蕭條之地,前方為何連一星燈火也沒有呢?”
他陡然頓步,望著那一片漆黑,先是沉默了片刻,再緩緩道:“那是雲家的廢墟。”聲音很平緩,她聽不出任何感情。
她隻是有些驚訝,問道:“廢墟?為何如此?”
他沉聲道:“我也隻是聽說罷了。雲家是雲暮城最大的家族,可以說是一城之主,昌盛繁榮。十六年前,卻不知為何,一夜之間,整個家族的人都死了,府邸被焚毀,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根本止不住,最後便化為了這一堆灰燼。雲家在雲暮城名望極高,縱然雲家已經煙消雲散十六載,雲暮城的百姓還是留著這破敗的廢墟,算是一種悼念吧。”
是一段悲涼的往事,一如眼前漆黑腐舊的廢墟,與雲暮城的繁華格格不入。如此之大的廢墟,她猶可以想象當初的勝景,奇花異鳥,亭台樓榭,那定是一座華豔勝絕的府邸,何等的瑰麗啊。現在卻隻餘一座座孤墳,一個個怨靈,低徊於此,一任冷風清冽,肆意遊蕩。
雖與她並無關聯,卻還是感於這一家人的悲涼命運,正默然立於廢墟之前,哀悼那不甘的亡靈,卻忽見一嫋輕煙自不遠處飄散而來,悠長陳香。
黑暗中,她細細辨認,才見那是一座荒墳,上麵刻著“雲家人”三個字,再看日期,已是十六年前的了。按理說,歲月當是已在它身上無情地留下痕跡,卻不知為何,它還如新立的一般,字跡清晰,棱角分明。
在那荒墳旁,插了幾支香,輕煙便是自此而出,那沉鬱的香味,是如此的熟悉。
她猛然抬頭望向淵,黑暗中她的眸光搖晃不定,對上她驚慌的眼,他隻是淡淡地問了一聲:“怎麼了?”
她又低下頭去,捏緊了衣袖,輕聲道:“沒什麼,隻是這荒塚多涼風,覺著有些冷罷了。時辰也不早了,我們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也沒說什麼,默然點頭。
臨走前,她望了那幾支香一眼,除了嗅到濃鬱的陳香外,她還嗅到了一些不尋常的味道,或許,這便是他封塵了十六年的秘密的氣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