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月似洞簫踏歌行  第六十一章 雲暮鎖高樓(二)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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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霖失神了片刻,怔怔地望著淵,那一刹那,她隻覺得他茫遠而不可及,與那背後的煙雲相和,乘風而來,又將悠然而去。
    直到他輕聲問道:“怎麼了?”她這才回過神來。
    搖了搖頭,掩飾自己的失態,她淡然道:“沒什麼,隻是這兒的景色甚好,一時間望著出了神。”這話倒也沒錯,隻是並非她失神的理由罷了。
    他卻笑意更盛,眼眸輕斂,仿佛是故意捉弄她一般,明明看穿了她的謊言,卻也不道破,直看得她好一陣心虛,神色有些不自然。他這才悠悠地移開目光,望向那流雲漫彩的天際,慵懶地撥去鬢邊為涼風吹散的發,然後緩緩指向那翩若驚鴻兮,蜿似蛟龍兮,正以滔天之勢向他們襲來的暮雲,頗為自豪道:“這便是雲暮城所以名為雲暮城的緣由,每至黃昏時分,佇於這雲暮塔之上,便可見漫天雲濤,甚至是掬手可攬。此情此景,無人不驚歎,無人不沉醉,是以,我想你也會喜歡吧。”
    她有些疑惑地望著他,問道:“這便是你非來此不可的緣由?”饒是此景豔絕天下,不得遊覽一番確確是可惜,她也知他行事向來逍遙恣意,卻也不至為了讓她觀一處勝景,便冒著風險而來。
    他翩然一笑,輕聲道:“正是如此。”
    這樣的回答,著實令她怔忡了一番,他的笑顏,他的聲音,他的話語,她不是不明白這其中意味著什麼,才至一時怔住了。隻不過片刻,她便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的存在,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他並不似看上去的那般簡單。
    是啊,她自嘲一笑,甘蘭的存在,又怎能不讓她想起,她與他始終不是一路人呢?當時對於前往雲暮城,甘蘭也是讚成的,而且是毫無異義,可見他們會來此,並不單純隻為了賞雲。可究竟為何,他說了謊呢?他們到底在隱瞞著什麼?
    天邊那洶湧的流雲霎時裹了一層濃墨,旁邊有人驚呼起來——毫無征兆地,竟下起了雨來。她抬起望眼,原本溢彩流光的暮雲此時已變了模樣,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烏雲,遮天蔽日,夜幕也於此刻降臨,黑壓壓地,不時爆出一聲驚雷,似是俾睨眾生一般,傾盆大雨頃刻間直瀉而下。
    這漫天的烏雲,何嚐不似壓在她心頭的疑慮呢?那層層濃雲之後,是如何的真相啊?她向他望去,他卻隻是淡淡道了句:“真是掃興。”便拉著她往一旁躲雨去了。她隻是任他拉著,什麼也沒說。沉重的雨水打在她的眼上,一陣生疼,她隱隱感到前些日子初愈的眼疾犯了,眼前的他,看去也不那麼真切了。隔了一層水霧,又是天色黯黯,她稍動了動眼瞼,想看清楚些,生裂的刺痛卻立時傳遍全身,清冷的雨水更添幾分痛楚,她緊抿著雙唇,另一隻手撫在眼上,護著它不被凍傷。
    其實她很想開口叫他,卻不知為何,張了嘴,發不出聲了,隻是愣愣地喚著他,沒有任何聲息。漸漸地,她連舉步亦是艱難,愈走愈緩,他這才注意到,她單手護著雙眼,兩股細流自指間滑落,那一抹驚人的血紅,卻又很快被雨水衝淡。
    聽到他疾呼著自己的名字,她勉強地扯出一個微笑,饒是疼痛入骨,她也不願如此狼狽,卻覺得連笑的力氣也沒有了,綿綿霡霂,霎時間涔涔然落下,自眉間滑落,她腿一軟,倒在了華夜初上的雨幕中。
    雨畔,一人在雨中急盼。桃花樹下,是一名著粗衣便服的少年,隻十三四歲光景,卻偏愛紫色,明明家境並不寬裕,買不起絳紫綢緞,仍是執意係了條粉紫色腰帶,連著深棕色的粗衣,似乎有些不協調,可再看他眉目間隱約可察的祥瑞之氣,便不覺如此有何不妥了。
    那時的她,站在雨幕的彼端,細細地打量著他。他的所有習慣皆讓她生疑——一個商賈人家之子,何以如此中意紫色?何以小小年紀便暗隱王者之氣?她不出聲,靜靜地望著他,入神,也失神。
    驀然間,他注意到房簷下的她,正凝視著自己,淺淺地笑了起來,招招手,那一張一合的嘴,仿佛在喚著“霖兒,霖兒”。怔怔地望著他,她已想不起自己正疑慮著什麼,正猜測著什麼了。
    卻又隱約見一人坐於床前,熹微的燭光中,他雪白的身影搖搖晃晃。他緩緩地伸出手,纖指若雪,細長如竹,緩緩地在她蒼白的臉頰邊滑過。她看不清他的容顏,隻有一雙憂傷的墨眸閃著悲光,輕輕地呢喃著:“霖,霖……”他微微傾身,細細地端詳著她,隨意束於背後的烏發一斜,灑在她的鬢角,糾纏著她披散的青絲不放。她晃著腦袋,勉力去看清,眼前卻又換了一副光景。
    隻恍惚間,那少年便長大了,仍是喜好紫色,仍是劍眉星目,仍是笑著喚她“霖兒,霖兒”。她卻真真切切地聽見了。
    她一晃神,那少年便已揪著她的衣襟,雙目滿是悲憤,嘶吼著:“為何不相信我?為何不相信我?”她怔然望著他,不知從何答起,從何憶起。
    窗外一陣霹靂聲響,她猛然坐起身來,汗水淋漓,在黑暗裏低聲喘息著。
    原來是個夢。她無力地撫著額頭,抹去陣陣冷汗。抬眼望去,四下裏一片黑暗,除了窗外一陣喧鬧聲響,屋子裏默然無聲,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喘息聲,望著那幽幽的暗影,她仿佛還看得見那張悲憤的臉。
    她不輕不重地拍著額頭,企圖從夢的餘韻中掙脫出來,卻覺得耳畔除了那一聲聲愴然的指責和質問,什麼也聽不見了。
    重重地歎息一聲,她蹣跚著起了床,腦中的夢境仍是揮之不去,她便索性不管,任它充斥此間。
    站在窗邊,她便知這是一處客棧,房間正於二樓,從窗口往下望去,便可見繁華大街,不知何時,雨已停了。她才依稀記起眼中那鑽心的痛,還記起淵如何呼喚著她,卻不知此時,淵去了何處。
    眼中猶有些餘痛,並不那麼礙事了。透過窗子,那張燈結彩的豔麗卻霎時刺痛了她的眼,多少個日夜阻,多少裏山河隔,僅在這一刹那,便已喚醒了她沉睡在腦海深處的回憶。
    那一夜,羌羯的都城颸風城,恰是涼秋時節,偏逢羌羯人冷漠,熱鬧之夜卻不減風華。街上呼喝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似遠峰相接,似流雲相和。隨處是上了華燈的小鋪小攤,一個個笑臉將暗夜點亮,站在一片橘色的光暈了,人情攘攘,也仿佛暖和了幾分。
    站在人聲鼎沸的歡笑裏,她覺得一陣暈眩,車如流水馬如龍,在她的眼前紛紛晃過。腰間卻驀然多了份重量,翩然回首,他正笑著,將一串小銀鈴係於她腰間,執起她的手,一筆一劃,輕輕地在她的掌心寫下:“喜歡嗎?”她還記得,當時已是深秋,他的手卻很溫暖,一點一點,自他的指尖流向她的心底。隻是她沒有在意,敷衍了一句:“你送的我都喜歡。”心裏卻很是鄙夷。現在再想起,才了然,無論自己如何去忽略那個心底的聲音,它皆會在某一個時刻,如奔湧的洪水一般傾瀉而出,掙紮在記憶的洪潮裏,她甚是狼狽。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那記憶之聲在腦海中回響不絕。
    叮咚叮咚,她顫著手在衣裳裏摸索了一陣,終於掏出一件小物。叮咚叮咚,微有些黯淡的銀色於華夜中閃爍,熠熠生輝。叮咚叮咚,她的手微有些顫抖,那一大一小兩個銀鈴,也隨之歡愉地叫囂,叮咚叮咚。
    要多少年光陰,多少裏山水,才能阻隔對一個人的思念?她麵對著窗外繁華的夜市,背對著屋裏綿延的黑暗,緊抿著雙唇,無法遏製地顫抖著,不知是因了深秋裏寒冷的夜風,還是那銀鈴止不住的笑聲,止不住的回憶洶湧似海,滔天漫地。
    緊緊攥著手中的銀鈴,不讓它出聲,它卻仍是肆意放聲大笑著,笑她的自欺欺人,也笑她的自以為是。忽一抬頭,那張悲憤的臉此刻正印於窗旁,顫著指指向她,悲唳著問她:“為何不相信我?”
    啪嗒——銀鈴倏地暗了聲響,委屈地癱在角落裏,直勾勾地盯著她,看她如何是處。她顫著手將銀鈴擲出,最後也經不住銀鈴那一聲哀鳴,同它一般癱坐於地。
    “你憑什麼?憑什麼讓我相信你?你欺瞞了我六年之餘,竟猶奢望我諒解你?我如何能將自己的性命交付與敵手?你若是假意,我再回天乏術;你縱是真情,又能如何逃出這一世命運弄人?命已至此,便再無他法了,除此之外,再無他法……”她閉著眼,對著那銀鈴低聲怒訴,聲漸戚然,最後,她緊拽著衣袖,仿佛下了莫大的決心一般,呢喃著相同的話語。
    四下寂然,她緩緩起身,向角落裏踱去,彎身撿起那銀鈴,它躺在她的掌中,黑暗之中絲毫不顯張揚。驀然間,她笑了起來,輕聲說道:“你可能明白我此番心意嗬?這便是眼下我唯一能做的了……”自言自語地笑著,也不知她話中意如何。
    正此時,門咯吱一聲響,倏地開了。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去,手上的銀鈴落地,清脆地鏗鏘一聲。她抬眼望去,是淵,並不是別人。
    一顆懸著的心便放下了,淵正笑著走來,她彎下身去撿起那銀鈴,匆匆塞入衣兜了,他僅掃了一眼,隻字未言,黑暗裏的笑容,卻似乎黯了幾分,障於昏暗,她不曾瞧見。
    下一刻,他立於她麵前時,還是那笑,不曾更改,柔聲說道:“可是覺得好些了?方才見你輾轉反側,汗如雨下的。”
    她點點頭,說道:“好些了,還多謝你相助。”
    她的話甚是客套,倒令他有些不自在了,說道:“這自是應當。倒是我實在對不住,未能及早發現你眼疾又犯。所幸並無大礙,休息幾日便可。方才我出外買了些尋常的藥,此處不比沐雨城,少了那味奇藥,隻得求其次,多療養幾日罷。我已囑咐小二去煎藥了,稍晚兒便可用藥。”
    她點點頭,在意的卻是他方才去了哪。眼下已是戌時時分,這處客棧離雲暮塔不遠,猶可見雲暮塔佇立於數丈之外,附近正是鬧市,想必藥店也不遠,往返之間不消半刻既可,何需一個多時辰呢?她隱約感覺,這便是他非來雲暮城不可的緣由,抬頭望著他的眼,幽如深潭,曳如清輝,卻是不知心中如何盤算著。
    正揣測著如何試探一番,店小二卻忽然出現,端著熱乎乎的藥湯殷勤而來,想必是收了淵不少消費了。兀自一笑,她接過湯碗,吹了半會兒便飲下了,原以為是苦澀難當的,卻不知藥雖清苦,卻帶有一絲甘涼,向他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他了然一笑道:“此藥苦澀難耐,我怕你咽不下,便加了些味甘之藥調和,加的是些清涼去火之藥,對身子也有好處。”其實這一路上他對她都很是關照,隻是她鮮少留意罷了。
    她也笑道:“還是你想得周到,費心了。不知這味甘之藥是何物呢?”她並沒有別的意思,隻是隨意一問罷了。
    他卻怔了一下,並未料到她會問來,黑暗中,他勉力辨出她的神色,卻什麼也看不見,隻有她悠悠的笑顏。垂首低語道:“這藥名喚甘蘭。”
    如此不經意,甘蘭這樣一個名字飄忽在兩人之間,盡管她有些日子不在他們近旁了,卻總能看似隨意地,提醒著她,也提醒著他。所幸有她的存在,沉霖才能時刻記著,自己和淵之間那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卻又覺得這樣一種半信任狀態,著實如刺在厚,心裏甚是鬱鬱不歡。有些想不明白,這是一種幸運,還是一種不幸呢?
    甘蘭看起來和她很相似,有些清麗之姿,看著很是親切、和善。然而她自己是個內心陰暗的人,沒什麼原則,也不善良——如果有,那也隻是順便為之罷了。甘蘭不一樣,倘若她不生於暗月這等冷血無情之地,想必是一個極為善良之人。她們之間沒有什麼深刻的交情,隻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之下幾個月罷了,甘蘭心思甚是細膩,對她也頗為照顧,雖不知甘蘭出於何種目的,對她如此殷勤,隻是想想,一個身世可憐的女子,即便有什麼目的,若是不傷害她,又何嚐不可呢?
    於是,她關懷一問:“說到甘蘭,還真不知眼下甘蘭如何了。那日一別,算來也有小半月不曾會麵了,她……也不知她能否應付當時的局麵。”
    屋子裏始終未上燈,暗暗的,讓人有些心慌。他隨意取來一支紅燭,一揮手罷,便燃起了冉冉燭火,他淡然道:“你無須過於擔心她。她其實並不如你想象中的那般柔弱,溟墨雖不是什麼好對付的角色,但稍應付一陣,她尚可勝任。至於她如今的下落,我想她恐怕已先行我們一步了,前些日子我們耽誤了些行程,又是兩人,想必她的腳程要快些。總之到了千年雪山,我們便可相見了。”
    她側著臉靜靜地看向他,立於暗處,她的身影並不那麼清晰。屋子裏沉寂一小會兒,才驀然響起她的聲音:“你說她不若我想象中的那般柔弱,那麼你呢?明明身懷絕技,卻裝作不諳武功,韜光養晦、忍辱負重於暗月多年,為的是什麼?”
    他從未想過,她會如此直截了當地挑明來說,隻是佇在原地。燭火曳曳,將他淡若雲煙的容顏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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