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月似洞簫踏歌行  第五十六章 月下踏歌行(三)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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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的秋風打山陰處吹過,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一氣之餘烈。沉霖站在嶂城腳下,抬頭望去,風滿眼眶,冷冽的觸感四下蔓延,割得她幾欲落淚了。緩緩地收回了視線,隻在心中暗歎又是一季蕭瑟,秋葉零零。
    一片血染的楓葉應風而起,鋪天蓋地地襲來,那一抹抹驚心怵目的紅,將她席卷入另一場回憶中:
    “不如,你以身相許可好?”他眉目含笑,一手蒼勁有力的大字印刻在沙地之上,她還未來得及應聲,一張楓葉悠然落下,遮蔽了“以身相許”四字。
    原來,有些事早已注定,她不由得苦笑,這一場命運輪回,她與他血脈相連,她與他敵我相對,逃不走,避不開,唯有一滴濁淚,自心間滑過。
    淵覺得她的步調似有些遲緩,回頭詢問道:“怎麼了?可是累了?不如我們稍作歇息吧。”
    她笑著擺手道:“不了,我沒事。還是趕路要緊,莫休停了。”說著說著,便暗中加快了步伐,不讓淵起疑心,畢竟,她並不希望自己懦弱的情感過多地暴露,尤其是在這個不知在算計著什麼的人麵前。
    淵隻是繼續趕路,沒有做何表示,她便暗自舒了一口氣。
    偷偷地瞟著她麵上的神色,他暗歎一聲,他又豈會不知她心思呢?當日一路跟蹤,見她與林宸封二人出入一處樹林,那時正值十月霜秋,漫天楓葉瀟瀟下,一如此時光景,卻是物是人非,她又怎會不歎聲造化弄人呢?
    兩人各負哀思,又是一陣惱人的沉默,卻不多時便被打破。
    前方一陣煙霧茫茫,一片灰暗,她凝眸望去,實在難以看清路況,問道:“這濃霧是何物?怎會橫生此處?”
    淵答道:“這是毒瘴。嶂城本名瘴城,先帝嫌之不雅,便改為嶂城。城如其名,此地多瘴霧,進入不多時便會身感不適,久之便會中毒。我已先備有解毒之藥,你且先服下。”言罷,從衫中掏出一白玉小匣,輕打開去,兩枚如雪錚亮的藥丸靜靜地臥在精鍛上,他自行服下一顆,又將匣子遞與她。
    接過匣子服了藥,她頓感一陣清涼滑過喉頭,也難怪這能散去濃瘴了。
    而後他又道:“這藥初時效果尚佳,久了便不奏效了,還是由我背你飛過去的好。”
    她也正有此意,隻是有些羞於啟齒罷了,他這一說更是遂了她的願。輕輕地伏在他的背上,他的背脊消瘦,骨頭硌著她有些疼,也不似林宸封的那般溫暖,絲絲寒意透過他的衣衫,直沁入她的掌心。
    他卻沒有立時運起輕功,而是說道:“抓穩我的肩膀,不然你可能會摔下去,畢竟我們要加快行程了。”
    她卻搖搖頭,張口說話時還散著暖煙:“你的左臂負傷了,我若是硬按著你的左肩,怕是會觸著你的傷口,攀著右肩便可,我會小心些的。”
    他驀地心猛跳了一些,傷口並不很疼,至少與他以前受的傷比起來,實在是不足言道。而今她提及此事,他不惱不怨,反倒嘴角含笑。看得她一陣莫名,他隻一笑相對,輕擺廣袖,悠然起身飛往瘴中。
    隻初入瘴霧,她便頓感不適,鼻間阻塞,近乎要窒息一般。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適應這滾滾濃瘴。隔著灰霧望去,依稀見些腐樹焜葉爛於淤中,還散著惡臭,四下荒蕪寂然,原是荒蠻之地,也難怪如此殘破。
    雖是濃瘴相伴,嶂城卻不似嶺城,多山而不高,不至遮蔽天日,如今時逢一日將近,落日熔金,四下是一片光輝,也將這濃瘴散去了些,不那麼繞眼了。
    似乎除卻一壁城牆,間刻嶂城之名外,這裏什麼也沒有。嶺城還餘些防禦工事,而她在此環顧許久,也不見一點人煙,似乎是荒廢已久,又或是從未有人住過,一座奇怪的城,竟還有名字。
    雖然她不會在此久居,這兒的環境如何卻與她息息相關,隻因她的肚子不恰時宜地響起,驚得一陣濃霧四散,破了沉謐幽深的氛圍,也令她想起了這種地方當去何處覓食。
    她絲毫不意外淵會因此輕笑,比起林宸封那毫無顧忌的大笑,這已經很給她麵子了。她一臉無奈地說道:“這可由不得我,我也不願它這種時候響的……”
    淵卻是笑出了聲,背對著他,她仍能感覺到他愉悅的笑意。她不禁嗔怒道:“說來還是怨你,這一日來我滴米未盡,又是匆忙趕路。如今有些餓了也屬常事,你……你不許取笑!”
    這回倒是他有些委屈了,說道:“趕路實屬無奈之事,我也別無它法。而今你尚借我之力前行,我未言疲累,你倒先怪起我來了,怎能這般不講理?”
    自知理虧,她卻不願妥協,嘴撅得老高,耍起賴來:“我可不管,總之這是你的過錯。”說著,還拍打著他的肩背,引來他一聲痛呼,卻見左臂微微紅透,不是血還是什麼?
    她立時住了手,隻道是輕輕幾拍,方才他隻以笑對臂傷,想來不會多重。不料他這傷勢不輕,當真經不起碰。他也不得不停下,從新包紮傷口。兩人坐在濃霧裏,瞪著眼,一陣對視。
    好半響的沉默,她先開了口:“我可先聲明了,弄傷你是我的不對,但這可是由你引起的,責任自負,莫要怨我。”
    聽了她的話,他不由哭笑不得,說道:“好公主千歲,你倒是不想想我這傷是因誰而負的,而今你倒好,推脫個一幹二淨,說來還是我的錯了不是?”
    話是如此,她有些心虛,氣便斷了一半,隻得兀自嘟囔道:“誰叫你笑我,我讓你笑,這便是代價……”
    他起了身,倏地拉起她的手,她下意識地甩開,像是麵對不善來者一般,問道:“你想怎麼樣?”
    手中驀然失去了她的溫度,不料她反應如此大,讓他有些怔然,卻也沒有表露,隻是淡然道:“你不是怪我半日來馬不停蹄,害你滴米未盡嗎?那我現在便帶你去找些吃的。”
    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了,她有些抱歉,低著頭應了一聲,自己起了身,拂了拂灰塵,卻不知是繼續讓他背著,還是自己走,隻得怔怔地愣在原地,不知所以地望著他淡去了笑容的臉。
    他卻又倏地笑了,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她一時未反應過來,向後倒退了兩步。他笑道:“上來吧,以你這腿腳,怕是再走一個晚上也找不著食物,平白餓著自己了。”
    她也不再耍性子,乖乖地伏在他的背上,小心翼翼地,怕觸著他的傷口,那浸紅的衣袖如今還殘著血跡,刺著她的眼有些生疼,索性閉上眼,稍作休憩。
    騰空而起的感覺令人有些目眩,饒是她閉著眼,也感到頭暈,加之一日奔波,更是倍感疲憊,半醒半睡間,她隱約聽得他道:“霖,我真是愈來愈看不懂你了,你到底想怎樣呢?時哭時笑,時而天真如少女,時而老成似婦人。如此隻怕你遲早會壞了我的計劃……也罷,如此也好,至少其後你尚可自保……”
    此時她的頭腦並不很清醒,隻是低聲喃喃道:“我隻是怕,怕你們皆棄我而去罷了。”她自己並未意識到,這半睡半醒間,竟吐露了真言。一個從小無人關懷的孩子,再怎麼涼薄冷淡,幾番濁世沉浮,要強好鬥,而那內心深處始終是向往真情相伴的生活的。隻是她不曾自知,抑或深隱她所想要的,這一蹉跎年歲,仿佛又錯過了些什麼。
    霧濃遮掩,看得不真切了,隻是依稀可見他如玉的臉頰微動,含了半彎殘月,盈滿了夕陽的光輝。兩個幾乎重疊的身影在紅日下閃過,背對著光,輪廓是黑乎乎的,似是在歲月長河中跋涉的旅人,沒人記得他們是誰,何時走的,又何時再來,隻是隱約留下了些微痕跡,稍縱即逝。
    背上的少女早已熟睡,不時有些顛簸,她也隻是擺著手含糊地念了幾句,又沉沉地睡去了。少年索性停下的行程,靠在一顆頑石旁,將少女輕輕放下,兩人肩挨著肩,少女的頭卻是歪向了一旁,雙手攤在青色的紗裙上,半張半合,疲憊的容顏蒼白中還顯幾分愜意。
    晚來秋風漸起,偶爾吹起少年如墨的長發,擾了少女安眠,她便會撥開臉上的“不明物”,懷著甜蜜的微笑繼續安寢。少年時而望著她,時而望著天邊,淺笑不語,殘陽盡日下,靜靜地享受這一刻安寧,望著日頭漸漸沉入地平線中。那一瞬將整個大地照亮,霞光萬丈,遠方清泉瀑布奔瀉而下,似白虹飲澗,玉龍下山,晴雪飛灘,激起朵朵血色山茶花。而那臨霜之花似要燃起來一般,幾番繁花盡染朱砂。少女微微睜開眼,迎來日落的瞬息,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那耀眼的光輝照亮了地上的每一個坎坷,將她的心兒也點亮,那一路滄桑仿佛於此刻灰飛煙滅,一如地上破碎的沙石。
    她不覺露出微笑,大自然總能讓人會心一笑,世情濁濁,人世紛紛,多少名利皆如落日浮雲,得意能幾時?黑夜若至,哪還有它們的容身之處?心底是從未有過的明澈,散去了浮雲繞擾,很多事情便在這一刻看清,譬如此生何求,譬如何以聊生。仇恨與不甘,似乎也不再所謂,隻是月下花前互訴衷腸,聊此殘生,又夫複何求?
    當太陽完全沉入西山,她猶沉浸於日落的輝煌中,水眸半斂。直至淵感歎道:“想不到這毒瘴之地的日落也別有一番風味。”
    她一驚,忽而想起身旁還有一人,肩上微涼的觸感更是提醒著她。半驚半疑間,她稍稍挪開了一些,說道:“不是說趕路嗎?怎地在此停下了?”
    他墨瞳輕轉,望了望兩人間驀然空出的一線黃土,也不惱怒,隻是笑著說道:“方才你可不是如此覺得的。我停下不過是因為你睡意正濃,讓你休息一會兒罷了,怎麼?又想怪我了嗎?”
    一抹俏紅沁入她的麵頰,自知氣虛理不足,結結巴巴地說道:“那……那還楞什麼,還不快些去找吃的?”
    他眼中笑意漸濃,連聲道:“是是是。這便給你找去,真拿你沒辦法。”語畢,他扶著頑石起了身,她也應聲而起,兩人轉身離去。
    他眼角的餘光掃過頑石,隻邁出了兩步,便又回了頭,盯著那頑石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她不禁問道:“怎麼了?”
    他噤了一聲,靠近頑石,伸手去觸摸,嘴中喃喃道:“可真是怪了,莫非這其中有蹊蹺?”
    她在一旁搓著手,直道:“走吧,不過是一塊破石頭罷了,再晚些便不好覓食了。”
    他卻不加理會,一簇犀利的目光直劃過頑石與黃土相接之處,蹲身下去,細探著銜口。倏地,他起了身,暗自運氣一股內力擊向頑石,她驚訝地看著他將頑石擊開,更驚訝的是,頑石底下竟是空的,黑晃晃的洞口此刻敞露在兩人麵前,錚錚的,像一張吃人的口。
    望著那可容好幾人的洞口,她怔在原地,他則是長歎一聲:“方才來時,我無意中見這頑石底部有一道刻印與地相齊,卻也未在意,想來隻是風雕沙刻罷了。但當走時再看,這線竟無端消失了,我有些奇怪,查看了這接口,發現線陷入土中了,覺得有些蹊蹺,便移開了頑石,未曾料想這底下竟別有洞天。也不知底下是甚,我們還是早些趕路罷。”
    她嚴肅地望著他,說道:“我們的行程顯然不會快於教主,此番他興許已經追及,較之繼續北上,我們不如且在這洞中躲躲,幾日後再做打算,你看可好?”
    他冥神靜思半刻,有些猶豫,她的建議終是占了上風,他一笑點頭允之。他輕輕抱起她,還能感覺到觸碰的那一刻她有一絲的戰顫,然後徑直跳入漆黑的洞中,落於平地之上。他又起身飛至將近洞口處,運著內力將頑石包圍住,緩緩地移向洞口。最後一抹涼月消失於石地相接處,這下,兩人便完全落入黑暗之中了。
    他跳下平地,黑暗中執起她的手,看不清她的臉,卻能感受到她平穩的氣息,而此時她也不掙開他的手,任他牽著,隻是為了在黑暗中尋求一絲依靠。如此想來,這黑暗不那麼可怖了,甚至是有些暖人,而她指尖的溫暖,此刻正緩緩流入他微涼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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