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月似洞簫踏歌行 第五十五章 月下踏歌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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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淵,你這手藝是跟何人學的呀?真可謂是廚神了,一改我多年來對美食並無過多興趣的習慣。”沉霖端著用泉水浸泡的新鮮山茶,邊吹著熱茶的輕煙,邊讚歎道。
淵笑著為篝火添了一把柴,說道:“這人其實你也見過,你可記得當日猶在颸風城時,我帶你出遊時去的那間酒樓?就是名喚無月樓的那一間,那兒的掌櫃便是你口中的廚神了。”
她輕酌一口熱茶,回憶著那人的模樣。依稀記得是一名年青女子,雖是輕紗覆麵,見不著容貌,但從那曼妙的身姿可見年紀尚輕。如此神秘的女子竟是個廚子,她不由驚訝,問道:“暗月的人學廚藝做甚?整日打打殺殺的,怎生得閑經營酒樓呢?”
這一問,淵驀然笑出了聲,一口皓齒在黑暗中時隱時現,稍斂姿態後,他說道:“你以為暗月隻是一個殺手組織那麼簡單嗎?或許難以想象,但是暗月幾千教眾,各個身懷絕技並各有所長。我善毒,甘蘭善醫,日影、紅蓮善遠攻,月影善近戰,溟墨、氿泉……嗯,這不好說,除了老教主之外,無人知曉他們那身武功是何技藝。除此之外,我們北上去尋的那位老前輩知地理,無月樓的掌櫃則是善經營,這些隻是一小部分罷了,甚至是羌羯、夏涼的朝廷裏,也隱伏著暗月之人。”
她從未想過,自己麵對的不僅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冷血動物,還是兩股當世匹敵的力量,他們都競相拉攏她,企圖得到她的忠誠,然而她至今不知這是為何,僅因為她是先帝遺女這麼簡單嗎?那又怎麼可能呢。她不由得深思起來。
望著她深鎖的眉宇,淵呢喃道:“很快,這一切便會結束了,待到了千年雪山——我想,是時候了……”
她抬起頭望著他恬淡的麵容,被火光勾勒得柔中帶剛,還是這一襲白衣,還是這一束墨發,還是這如夢似幻的身影,她卻才明白,自己從不真的認得他。他說著她聽不懂的話。
他低下頭去,輕聲說:“或許你不願再聽到這句話,但我仍是要說,以後你會懂的,我有太多不能說的話,不為人知的秘密,也……也有關於你的,隻是還需再等一會兒,隻一會兒便可。十六年了,嗬,而今你也長大了,我想,該做個了斷了,這樣無休止的拖遝,我也厭倦了。”他不安地握著拳,低垂著眼瞼,盈滿了通紅的火光,似是幾點帶血的淚光在寂夜裏哭訴。
這一次,她不再衝動,隻是淡淡地說道:“那麼,我等你的答複,希望你不要辜負我最後的信任。”這是如此簡短的一句話,卻是耗費了她莫大的勇氣,嚐試著去信任一個虛無縹緲的誓言。關乎她的身世,關乎她的性命。或許十分冒險,不知為何,她還是半信半疑地接受了他的承諾。
一抹淡然的微笑浮上他的嘴角,一如子夜寧謐的月光,隻一刹那便印刻在她的心上。每及月出之夜,便會浮現起那月白色的長袍,青白色的長指,執著一支微翠的洞簫,在月夜之下靜佇吟簫,乘風飄飛起他濃如鮮墨的發絲,恍若謫仙般容顏,那樣茫遠,似乎下一刻便要飛離人世。
他低聲說道:“早些歇息吧,明日還要趕路,不然教主追來了,可趕不及了。”鋪了一襲厚厚的蕉葉於地,平平整整的,倒也可將就著睡下。
夜深水涼,她疲憊已久的身心終於可以稍稍放鬆了,一旦怠泄下來,她便覺得什麼也想不起來,隻願能好好睡上一宿,管它恩怨糾葛,且待明日再想罷。
不知睡了多久,隱隱約約地,她聽聞一陣幽幽洞簫聲,似從天闕而來,可謂天籟;卻又覺似遠非遠,仿佛就在近旁。曲調輕緩柔和,和著她正濃的睡意,很快便又進入夢鄉了。
今宵月稀雲稠,恰逢子夜時,又是風起,秋月照層嶺,寒風掃高木。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他一人立於山間,銳石如刺,將他瘦削的身影融入山中,仿佛一座漢白玉雕成的人像,望著山腳密林旁那酣眠的佳人低吟。她的嘴角依稀含笑,真切而自然,是他從未見過的純真麵容,隻這一刻,她才似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不知是夢著什麼了,令她展露歡顏,他含笑猜測,卻始終不得要領。那又如何?曾幾何時獨他一人月下悵吟,二十一年了,他活在兩個隻有他和甘蘭知道的秘密中,其中一個是關於他與甘蘭的,另一個則關於眼前之人的。而今又值夜深月朧之際,卻有知音相伴,誰又能說她甜蜜的笑顏不是因了他這聲聲洞簫?
如此一瞥,又令這曲中多了幾分婉轉欣悅,意猶未盡,一曲已終。他並未再接一曲,隻是凝眸向她歇身之處,不覺輕笑:“自知天涯各處不相伴,也願若幹年後,仍能在如此月夜,如這洞簫聲一般,似遠非遠,隻於近旁,一享夢趣。”秋風漸起,夜寒露重,翻飛起他單薄的白衫,月似洞簫,踏歌徐行,苦寂夜,何人知吾心?
輾輾轉轉,便又是一夜。地拔雙崖起,天餘一線青。
初升之陽隻漏了一線光輝,恰照在她的臉上,淡若離愁,細細碎碎地,卻是一番惱人。掙紮幾番,她還是從酣眠中醒來了,連著驚嚇、奔逃幾日,她渾身似是散架了一般,酸痛不已。
回過神來,再看去,淵已著裝停當,掬著衣袂,立在一旁含笑望著她。這倒令她有些不好意思了,也不知他看了多久,如此一想,她的手腳便有些慌亂了,慵整髻環的手一滯,那翠鈿便應聲落地,碎珠兒散了一地。
他拾起殘珠,捏在手中好一陣琢磨,她便說道:“不過是一支破簪子罷了,值不了幾個錢,破了便破罷,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也恰好買個新的。”話是如此,她其實有些心疼,這翠鈿雖不值幾錢,卻是娘予她的生辰禮,好些年來她一直戴著,也沒想換過,這一斷,倒令她惦記起爹娘來了。
他沉吟著揮了揮衣袖,便起了身,淡然道:“這簪子自我領命於隱村監視你起,便見你戴著,如今已是兩年了,你猶未換下,想必是心愛之物。可是他贈的?”
她不禁一怔,先是對他提起林宸封感到有些不悅,後又是一陣茫然。他也不細想,隱村地勢偏僻,隻有李嬸一人每年進城幾次,稍些特產首飾回來,若把隱村當作門,林宸封可是標準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上哪兒弄這些個首飾來?
撥了撥耳邊的亂發,她垂首低聲道:“不過是我娘予我的生辰禮,我才一直戴著,和他了無幹係。話至此,你可知我爹娘安否?”
似乎也未對她的話太在意,他隻是淡然道:“當日教主眼受重創,他們四下逃開去了,多日來沒有消息,想必尚在人間,你也無需太擔心,畢竟東使夫婦行走江湖多年,這點謹慎還是有的。”稍頓了頓,又道:“倒是你,若是不快些趕路,可就讓他們擔心你了。”那話中的語氣仿佛長輩責怪晚輩一般,猶含幾分笑意,緩和了先前有些不愉快的氣氛。
她也埋首低聲笑起來,加快了整裝的速度,手飛快地綰起濃密的墨發。不出半會兒,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嬉皮笑臉道:“您這可是滿意了?”
雖知她有意戲弄,他也倒配合,低哼一聲:“那還不快走,杵在那兒磨蹭個什麼勁兒?”語畢,他兀自走在前邊,也不待她跟上。
為了跟上他的步伐,她小跑著追去,腳下一個不留神,被石刺拌著了,眼瞅著便要摔了。卻見眼前倏地伸出一雙隱沒在廣袖之中的手,將她扶起,那人還絮絮叨叨地說道:“這麼大個人了,連路都走不好……”卻滿是溫柔,不帶些許責怪。
她抬頭淺笑道:“您瞧我這天生手腳愚笨,還真對不住了。”沒有半分歉意,一起身,又是一路嬉笑,他卻放慢了腳步,不再使性疾行。
山風四起,吹翻了那張她棲身一宿的蕉葉,隻那麼一張蕉葉,什麼也不剩。
饒是白日,天色也不亮,微暗的山一例橫坐在石路間。她抬頭望去,一個寫得好生怪異的“嶺”字長在石崖間,石刺嶙峋,合著這陰暗的山色,倒真有幾分怕人。
跟著淵進了城,放眼望去四下死寂一般,了無人煙。倒也難怪,有誰會願意在這種地方居住呢?城也不大,隻餘些不知何年何月築起的防禦工事,淒零零地任陰風肆虐。
不消半會兒,兩人便出了城,她還有些不思議——如此詭異的地方竟還有城池?盡管隻是一座空城。石壁青削似綠芙蓉,高百餘仞,周回若城;石色如水浣淨,插地而生,不容寸土。
她正如此想著,淵便恰巧答了她的疑問:“據說嶺城附近有不少山洞,住著些古老的部族。幾百年前被夏涼所敗,退居在嶺城一帶。這裏本非城池,為了不被夏涼軍隊發現,他們躲進了山洞了,一夜之間便人間蒸發了。夏涼人尋不著他們的蹤跡,隻得放棄了攻打。不知何時,這裏竟築起了城池,由於鮮少人路過,久而久之,如這塊荒涼的土地一般,這個部族也被世人所忘。”
她望著千山若有所思道:“真想不到這層山裏還住著遠古的部族,想必是一個擁有大智慧的部族。看這城壁,堅石難破,不動用大批人馬是築不起的,而一個小小的部族竟能悄無聲息地完成了這項工作,還多年來不為世人所知,不可謂不令人欽佩。”
看她那一臉認真的神色,他笑道:“這也不過是一個傳說,或許根本不存在部族,隻是前朝留下的遺跡罷了。莫想太多了,你若不累,我們還是早些行路吧。嶂城也不遠,我想今日便可到了。隻是這一帶皆是如此風光,想必行途會有些壓抑。”
經過了多日的奔波,她原本羸弱的體質也稍有增強,隻是走了那麼一會兒,還不至於疲累,便又繼續趕起了路。畢竟,誰也不知道暗月的人何時會來。
為了活躍活躍氣氛,不至如此煩悶,淵一路上說著嶺、嶂兩城的故事,多半隻是謠傳,這在紅蓮身上已得到了充分的驗證——一個著紅衣之人在殘陽下練武,竟成了紅色的怪物,現在想起,她還覺得可笑。隻是又忽然覺得紅蓮很是眼熟,明明先前從未見過,卻那麼似曾相識,在哪兒呢?究竟是在哪兒?
走著走著,她便覺雙腿疲乏,其實內心一直叫囂著:讓淵背著自己飛去嶂城。卻又不知為何,有些不情不願的。自從他救了她以來,無論是在沐雨城還是與甘蘭於花都城郊分開,兩人的關係便變得微妙起來,盡管她表麵佯裝輕鬆、自在,隻當一切依舊,兩人還是如在雪樺園時那般相知不相戀,所謂知己罷了。可心中畢竟還是多了一份顧慮,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在心底潛滋暗長。同時也多了一份猜疑:淵到底在謀劃著什麼?
林宸封曾說淵絕非善類,接近她是有目的的。然而,這個目的究竟隻是單純的受教主指使而來,還是別有用心?不然他怎會在背叛暗月之後,還偕同她一塊兒出逃,她可不信他這是出於正義之心——她從不認為他會是個有同情心的人。他此番許諾究竟是良心之言還是暗中使計,望著他那自然的神色,她也辨不出真假。不禁一陣頭疼,還未了然林宸封話中真假,這會兒淵又來添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勝煩憂。
淵在前邊走著,看似神態平淡無波,實則暗中窺視著身後她的一舉一動,長眉不覺一陣緊蹙。他從未看透她在想些什麼,當初接到教主命令之時,他曾笑言無趣。喬裝試探一番,卻是大吃一驚,她竟知“墨”對“泉”,一個鄉野出生的丫頭,僅識得幾個大字,何以有如此才情?更是不信這是林宸封透露給她的,他怎會透露給她?僅幾人知道的這兩字中的因緣,他又豈會輕易道出。而後她表現出的種種泰然、聰敏,更是超乎了他的想像,先帝遺孤的身份並不會給她帶來半分天資,那又是什麼讓她擁有如此資質?
兩人邊走邊揣測著對方,默無聲息。陰風輕輕吹起道旁的枯草,驀然飄過一道陰影,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眉頭輕蹙。轉眼便又不見了,隻餘那枯草還在冷風中兀自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