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月似洞簫踏歌行  第五十四章 月下踏歌行(一)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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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久,沉霖才怔怔地問道:“你這話可是當真的?”仍是沉浸在驚訝的餘韻中。
    淵驀然朗聲笑道:“你自可當真,也可不以為然,隻看你如何想罷了,不過是玩笑一句。我若是此話當真了,林公子可怎生好呢?”
    聽到了那人的名字,她不由得臉一沉,低聲道:“我不想提及他,眼下我與他是敵非友,對敵人留情,便是自掘墳墓。”
    “是嗎?是嗎?敵人嗬……”他自言自語,聲音很小,她隻聽見些言碎語,不成整句。未及思索其中意蘊,他便又道:“他若是當真與你為敵,又豈會三番五次地放過你呢?霖,他對你並非了無情意。隻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罷了。”
    她冷哼一聲道:“他會放過我,不過是為了博取些情意,好讓我心甘情願地上鉤罷了。這點苦情戲緣何你看不懂呢?再說了,即便他抓得我去,我不點頭,他也沒有辦法,倒不如故作姿態,迷惑我的視線,這勝算還大些。”
    他連連輕歎道:“不懂的人是你。或許,你隻是不願懂吧。聰明如你,又豈會不懂其中因緣呢?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些年來你們之間的種種我也是知曉的。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如是逃避,也終有一日是要麵對的。”
    逃避,她這是在逃避嗎?她退了一步,雙唇緊抿,很想大聲斥駁他的話,卻連自己也沒有這份自信,沒有底氣上前一步。
    算來流年數載,多數時候她已融入了隱村安逸、平和的生活中而不自知,看看那村裏的落花,飲幾口春山的清泉,偶爾惡作劇,氣得老爹直跺腳;偶爾嬉鬧追逐,挫挫小村姑們的銳氣;偶爾顯露些才能,自鳴得意一時。似乎也了無不妥,有時甚至忘了,本來的自己,應是什麼模樣。盡管也曾告誡自己,莫掉以輕心,盡管也曾說服自己,不過逢場作戲,卻終是變了模樣。
    十五年的時光,長得足以另一個人改頭換麵,再堅定的意誌,經了十五年的磨礪,也早褪去鋒芒。一顆斑駁破碎的心,在溫和的歲月裏得到了滋潤,與世無爭、隨俗沉浮,沒有仇恨,沒有紛爭,還有什麼能讓絕望順延?即便會延承部分的決絕與生冷,卻也絕不會還如昨日般漠然、冷淡。隻她一人以為一切如故,還死守著那份不甘,死守著薄情似霜的脾性,不肯麵對自己日益溫暖的心,不肯說服自己這不是軟弱。
    不,總有什麼能令她憤恨,能給她一個可以固守冷淡的借口。難道而今的這一切,該是她承擔的嗎?那麼,那些迫使她奔逃亡命之人,便是她固執到底的借口。
    於是,她的表情由迷惑轉向堅定,再是忿然道:“無論他而今如何,至少是他一把火燒了我十五年的安隱生活,是他把這一切給毀了!現在,他還憑什麼裝成一副受害者的模樣,假惺惺地來苛求我的原諒?”她愈說愈憤怒,甚至連自己也驚訝於心中抑製不住的怒火,不該如此,不該如此,她應該淡然處之才是,又為何這般激動?
    他卻是輕淺一笑道:“你看,如今這般,你還能說服自己,根本不在乎他嗎?”
    她怔然頓住了,他隻一句話,便把她一肚子的辯駁打回。根本沒有理由去解釋她抑製不住的憤怒,除了她一直在回避著、不願承認的那一個。
    她以為她不屑這些。
    她以為她不在乎這些。
    她以為她將一切玩弄於股掌之上。
    她以為她早已將一切洞悉。
    她以為她看透了人世滄桑。
    她甚至以為她對他沒有半分情意,隻有恨意。
    然而很多東西總在失去的瞬間擴大數百倍,所有的感覺在須臾間變得清晰,開始疼痛。譬如隱藏已久的情感,譬如一直回避的現實。
    那年那月,春光臨溪,少女和少年坐在小溪邊,銀鈴般清脆的笑聲滿清溪,少年輕斂衣袂,掬了一捧涼水,灑了少女一臉,她模糊的雙眼,再也看不清他眼中似真還假的情意,看不清他迷離的態度,看不清他的一切,再也不複往日的精明算計。
    她不覺中雙拳緊握,淵想伸手去將它撫平,她卻退後一步,避開了他的手,冷風頓起,盈入他微涼的手心,他輕輕喚了一聲:“霖……”她幡然從回憶中醒悟,會心一笑。
    不懂的其實是自己,一直都是自己。她又何嚐不是早已疑心他的意圖,隻因那張與前世的某人酷肖的臉,她又一次心軟了,竟栽在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上。到頭來,是她將自己一步步推向懸崖。
    她緩緩鬆開了緊握的雙拳,輕聲道:“淵,我不甘心。憑什麼這樣的一個人,能左右我的想法?”她反複輕聲呢喃著,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眼神卻如幽潭一般空洞,望不盡底。
    淵輕輕地將手搭在她的肩頭,細聲軟語道:“或許,並不像你所想的那般糟糕。”似是慈愛的長者在撫慰哭泣的孩子。
    她卻搖了搖頭,輕聲道:“不,這不是我的妄測,這是事實。若是深情,豈會終日花言巧語、假意討好?若是深情,豈會不懂行勝於言?若是深情,豈會幾番戲弄、虛與委蛇?有些字句不是那麼容易便會說出口的。他始終不過是做戲一場,以達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罷了。”
    淵撫過她清亮的發,柔聲道:“你不說,他自以為如此才好,自以為這便是你所想要的了。豈知你已不堪忍受了呢?或許他本來的麵目並非如此,隻是先前偽裝起來罷了。其實,你若能看清自己的心,會少走許多彎路。”
    聽了淵的話,想想與他的過往種種,誠然,在石牙穀中時,他確是變了個模樣,對她甚是尊重,也不為難她什麼。隻是她以為這不過是他的伎倆罷了,並不相信什麼所謂的真麵目。
    看出了她所想之事,淵也並不多勸,隻是輕聲道:“若是想不通,那便罷了。光陰總會在最後道破誰對誰錯的,不必急於求成。不會太漫長了……待我們做個了結之後,你會擁有你想要的自由,去分辨究竟幾分真假,何去何從……”他的聲音似從日落的天際傳來,不似承諾,更似一種信仰。
    望著他有些飄渺的目光,她不禁頓住了呢喃,聲音猶有些虛無:“淵,你到底在謀劃些什麼?為何背叛暗月?為何帶我遠走?為何又不告訴我真相?說到底,這局謎中,教主狡詐凶殘,皇帝貪得無厭,隻你一人最是不分明。”
    他隻是默默地望著她恢複平淡的臉,並不答她的話。一種莫名的情緒湧上他的喉頭,道不出,也咽不下,他隻得以笑相掩,令她更是一陣莫名。
    一陣無言的對視後,她微微垂首,撫了撫臂上單薄的衣衫,又倏地笑道:“瞧這一不注意的,天色便全黑了,不單沒有趕路,還沒有尋著吃的,可真是失策了。”不再提方才無果的爭辯。
    並不詫異於她如此迅速的轉變,這些年來他也早見識了她的演戲能力,眼下不過是掩飾方才失控的情緒罷了,於她又有何難?於是,他應聲道:“是啊,已過了用晚膳的時辰了,還是早些去覓食吧。”
    兩人又向密林間去了,淵邊走邊道:“這嶺城多山麓,卻也不是荒石,中夾密林,多野味出沒,也不乏鮮菜嫩枝,若撇去這陰山不說,不可謂不是一個郊遊的好去處。”
    她喜上眉梢,笑道:“有鮮美食材,又有你這大廚在旁,這麼說來,今宵我可真是有口服了呢。”明明是假以言笑,她卻笑得如此自然,仿佛方才的一切隻是幻影一般。
    淵也不自謙,笑道:“待會你便知曉。這天底下能嚐過我精心烹製菜肴的人,可是真真不多呢。”
    她笑著福了福身,說道:“那可真是萬分榮幸了。”
    兩人一路言笑,仿佛方才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皎月出山林,一溜月光自一線天落下,月似洞簫,踏歌而行,露華正濃夜半垂,深山林裏,笑語一片。所有的低落與不甘,深掩於子夜盡處,不哭、不鬧,隻有淡如皓月的輕愁。所謂歡顏,也不過是落寞華美的麵具,傷痛虛無的新衣罷了。
    颯颯——亂草叢中傳來一陣聲響。“那有一隻野兔!”她指著前方的亂草堆說道,言語間還帶著興奮。
    他柔聲道:“噓,小聲些,怕是會驚著這小兔了。”他悠然隨後,雪白的長衫曳於墨草之上,徐步徐趨,若踏雪而來一般。
    她不管不顧,三步並作兩步,向那亂草叢中去,卻是撲個空,清麗的麵龐滿是失望。
    他卻是笑道:“你這般大聲,小兔不跑才怪。”嬉笑的容顏略帶幾分戲謔。
    明知是玩笑話,她卻較起了真,說道:“休要笑話我,今個兒我非要抓著這小野兔不可,讓你也看看我的本事,否則我便不姓沉!”語畢,便一蹦一跳地向林蔭深處去。
    他在後邊緊跟著,眼眸含笑,說道:“你本便不姓沉,這賭誓可當真沒意思。”他這話一出,更激起了她要強的心理,加緊了步伐。
    她踏著一線月色低身徐行,細細諦聽,忽而左耳畔先響起了一陣亂草聲動,她驚喜中還帶冷靜,躡手躡腳地移向生源處,隻見一隻小兔擺著耳朵,正嚼著它的晚宴。
    好你個野兔,我正饑腸轆轆,你卻酣食暢飲,看我今兒個不捉你來燉湯?她心中默念道,雙手也不閑著,向前一撲,將那小兔逮個正著。受驚了的野兔慌亂地掙紮著,快要逃出的手心了,淵見狀一個箭步上前,按住了野兔,在他有力的手掌控製下,野兔終於放棄了掙紮。而他的手,此刻卻是無意間與她的相觸。
    抓著了野兔,她不由得滿心歡喜,笑著對野兔道:“嗬,這回可算是逮住你了,看你還敢逃不?方才你吃飽了,這下可輪到我了。”
    他接過她手中的野兔,提著向平地走去,囑咐她拾了些柴火,架起柴堆,手一揮,火便燃了起來。
    望著冉冉篝火,她問道:“不先將野兔殺了嗎?點了火,一會兒滅了可不好。”
    他笑著提起野兔,在她眼前晃了晃,不知何時,這野兔已經斷了氣,她不得不暗歎淵功力之深厚。又見地上散著些野菜,不知他是何時拾來的,自己竟絲毫沒有留意到。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他笑道:“這深山林裏沒有調味料,隻得用這野菜湊合著了。”邊說著,邊剝去野兔的茸毛,雖是個髒活兒,卻不見他的手上有半分不淨,細看去,他的手竟沒有碰著兔子,隻是以內力輕輕削去皮毛罷了。
    待野兔露出鮮嫩的皮肉,他又用真氣將野菜上的灰塵輕輕撣去,包裹著兔肉,架在篝火上烤了起來,不時翻轉。
    她從旁看著,雖是個簡單的動作,卻也是個細膩活,稍不注意這兔肉便會被烤焦。而在淵的精心烹製下,篝火處傳來陣陣兔肉香,繞是她不愛美食,也引得陣陣食欲大作,口水咽了又咽。
    等待中,時間過得格外漫長,柴火不時爆起“嗞嗞”聲,野草下的一角露出了些微兔肉,亮出了誘人的金黃色,終於在她的千呼萬喚中始出來。
    她用竹枝戳弄著兔身,繞是一番費神,也隻挑起一小塊兔肉。欣喜地吹了又吹,放入嘴中細嚐一番,還是不免有些燙舌,引來一陣痛呼。他笑著看她,連道“慢些,慢些,莫急”,自己也執起竹枝,在兔肉上劃了幾下,再將竹枝嵌入,輕鬆地挑出了兔肉。
    夜半品佳肴,她的心情在失落的痛苦後一片大好,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她敲著竹枝,哼起了兒時娘教的歌:
    臨泠風光好
    歲歲年年更爭今朝
    笙歌一夜接曉
    更兼明箏靈號
    滿城楊柳青青草都把春來報
    亭台樓榭簷角
    峰峽嶂嶺山鞘
    何處不是歸鳥
    盡歌盛世調
    卻看水簾嫋嫋
    清流碧波迢迢
    萬裏河山盡飄渺
    怎敵一支長棹
    霧散煙攪
    直連碧霄
    雲翻雲湧雲燒
    風鳴風嘶風嘯
    二十四楓橋何人吟清簫
    引來靜姝巧笑
    蹙眉和羞斂裙飄
    公子華冠素縞
    扇搖劍舞正年少
    春光不語隻把璧人照
    卻看鬧市陽關道
    行客匆匆鑼鼓叫
    原是擂台比武把親招
    台上英雄善馬刀
    台下少年急跺腳
    路人閑來嘮叨
    更添幾分熱鬧
    臨泠謠臨泠謠
    歌盡臨泠風光好
    自在又逍遙
    他在一旁拍著手應和。待一曲唱罷,問道:“這歌可是臨泠謠?”
    她點了點頭,說道:“想不到你對音樂也有所了解。”
    他墨眸輕轉,笑道:“臨泠謠乃臨泠民歌,不少地方皆有傳唱,我自是有所耳聞,”他頓了頓,又道:“不如把歌中的‘二十二楓橋,何人吟清簫’改為‘二十二楓橋,浮雲吟清簫。”
    她斜了斜腦袋,問道:“既是浮雲,何以吟簫?你可曾聞浮雲有聲?這不是亂改嗎?”
    他淺笑道:“你隻管改便是了,他日我不在之時,若是遇著險境,便唱這歌兒,自會有人相助。”
    為何?她正欲問道,卻轉念一想,他既是不說,自有他的道理,問也是白問,倒不如隨他而去吧。她笑著吐了吐舌,清了清嗓子,敲著竹枝又唱了起來。
    清歌滿山林,月色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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