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家(二)陳生番外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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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延出院以後,封大夫的兩個朋友時常來看他,他們以前也在許延的病房裏待過。是一男一女,男的挺帥氣,叫丁瑉,他來了封大夫會很高興,有說有笑地跟他聊些什麼杯、什麼隊、什麼賽;女的身條兒很好,就是瘦了點,眼睛漂亮,側麵看過去那眼仁兒好像透明的,他叫她可可。
    女的來得比男的勤,每次都帶著湯湯水水,但人很傲氣,說話刻薄,她從不跟我打招呼。封大夫不大喜歡她來,特別是喝湯的時候,看著挺鬧心。那女的卻不管那麼多,想來就來。十二月底有天,我關著門上廁所,聽見她又進來了,昨晚她才來過。
    “可可,”封大夫說:“以後別弄這些了,我喝不慣。”
    “喝不慣,”我聽見保溫瓶和那女人的聲音,同樣冷冰冰的:“為什麼?”
    “你們南方人才愛喝湯,”封大夫說:“我哪兒喝的慣。”
    “許延做的呢?喝的慣嗎?”那女的笑了。
    “當然,”封大夫也笑了,話卻很冷:“不過他不會弄這些,應該是我做給他喝。”
    “你現在能做嗎?”那女的過了會兒,帶了點鼻音:“我就是讓你喝點湯……”
    “我不想你浪費時間,對我沒意義,對你更沒有,”封大夫聲音軟了些:“以後別做了。”
    那女的沒搭腔,過後是摔門的聲音。那以後她還是常來,但再沒帶過補品了。
    第二天上午我過來,封大夫正靠在床頭看書,見我就說:“陳生你去考個車牌吧。”
    我說:“好,我現在去報名。”
    他點了點頭:“對了,下午我去看個人,你不用過來了。”
    “看人?”我問:“我跟你一起去吧。”
    他想了想:“也行。”之後放下書伸個懶腰:“今天平安夜呢,忙完咱們在外麵吃飯吧。”
    下午我們三四點出門,沒塞車都跑了將近一小時。我到了才知道,那也是間醫院,名字還很好聽,叫藍天醫院。我問他:“封大夫,咱們是來看病人呐?”
    “嗯,”他說了句:“我妹妹。”
    這兒不像二院那樣,到處散布著消毒水味道。路邊和院子裏種滿了常綠植物,入冬了還滿眼翠生生。我們隻碰見幾個散步的病人,非常安靜。我還想著這裏環境真不錯,後來才知道,這是家精神病院。
    封大夫先找醫生問了問病情,才去看他妹妹。那姑娘二十出頭,漂亮得跟朵花兒似的,兩手又細又白,指頭嫩得像筍尖兒,一動不動擱在膝蓋上,眼神兒卻發呆。我們帶她去花園走了走,她就規規矩矩跟著,封大夫說了很多話,她一直沒搭過腔,也不知道聽見沒有。
    “封大夫,”出來後我問:“你妹妹一直這樣嗎?”
    他皺著眉,悶聲不吭招了部車,進去才慢慢說:“不是,她本來有抑鬱症,有次從酒吧出來,沒立刻坐車,路上遇見一夥嗑藥的不良少年……幸虧巡警碰上了,不過,還是嚇壞了……”
    “那,能好嗎?”我問他,還這麼年輕啊……
    “希望吧……”他好像不願多談,輕聲應了句。
    年前的時候,他氣色好了些,朱胖子說,幸虧肝的再生能力強,他身體底子又好。我聽封大夫說,是什麼‘部分症狀體征暫時減輕’,不過我還是很高興。
    他情緒也不錯,年二十八晚上看電視,有個人歌兒唱得好聽,他說他也會彈吉它,還答應教我。第二天早上我去商店買了才過來,病房裏卻已經沒人了。
    直到下午五點,封大夫才回來,鞋跟上褲腳上都是泥巴,臉色發白,膝蓋一直在抖。我急壞了,趕緊倒杯水給他,他說了聲謝謝,喝完摘下墨鏡就去衛生間洗手,出來後坐在窗邊凳子上,麵向窗外一支接一支吸煙。他的眉毛很直,像頭發一樣,又黑又濃,那天一直皺著,沒有鬆開過。
    過了大概半小時,我去打飯,回來時聽見他在屋裏說話,語氣很冷淡:“你再約他去那兒打次球吧,然後揀給他。”
    我以為有人來看他,進去卻還是他一個人,位置都沒換過,他回頭說:“陳生,你幫我去寄個快遞吧。”說著把手裏的東西遞過來:“小心點兒,別弄掉了。”
    那東西很薄很小,像片指甲蓋兒,我坐上車後掏出來看,有兩條小魚兒銜著尾巴繞成圓形,背麵刻著‘毅、延’兩個字兒。我知道,又是跟那個許延有關了。
    那天晚上我把吉它拆出來,他看了眼,手搭上去撥了兩個音,說:“算了,太久沒彈了……你報個班兒學吧。”然後就拿著盒煙上了樓頂。那把吉它直到後來離開醫院,都放在牆角沒人碰過,再以後,就不知道哪兒去了。
    零五年三月份,他叫我幫他買了點兒家具,送去月亮灣一個空房子裏。五月份,我陪他去了趟白河鎮。那是個挺偏僻的地方,風景倒不錯。他說那是他的家,不過已經沒人了。鎖頭全長了鏽,家具也積滿了灰。屋頂上的瓦楞草,竄了足有二尺高,簷下的橫梁上,搭了好幾個鳥巢。
    他從書櫃裏拿出架小飛機,看得出原先是白的,不過現在已經發黃了。那天他擦幹淨後,一直拿在手裏,擺弄了一個下午。
    我們隻待了一天,走前我跟他去了個村子,他到一個孩子家拿了盆草。那時他走路已經不太穩,不過近距離還看不出來。
    零五年六七月份,病情卻突然加重了,經常好端端站著就一頭往下栽,刷牙的時候彎下腰,也會冷不丁撲倒。那以後,身上就再沒斷過青紫。
    他有天說住院住煩了,朱胖子本來不讓走,後來還是沒攔住他,在醫院待著也就早晚兩次藥。七月底的時候,他住進了月亮灣。從那以後,除了上醫院和每月一次看他妹妹,基本沒離開過那兒。
    他開始在牆上畫一幅畫兒,雖然手還很穩,但畫得不快,有時會回頭問我:“你看看,畫得像嗎?”
    “像啊,一模一樣。”我知道他畫的是他家和隔壁的院子。
    “真的?”他問得很認真,表情像個孩子,又期待又擔心。
    如果我點頭他會很高興,有次還臉紅了,轉過去說:“唉,我不會畫畫兒……”
    我聽著卻覺得揪心。
    那幅畫兒十多天才弄好,畫最後一顆星星的時候,卻突然抖了手。他拿著筆退回凳子上,看樣子不大高興。我說:“沒關係,那一點兒看不出來。”
    他沒吭聲,想了半天後站起來,扶著牆把原來的星星全添了幾道線,看著像重影一樣:“嗯,”他笑了:“這樣兒就看不出來了。”過了會兒輕聲說:“以後住這兒,也像在家一樣兒了……”
    那以後他沒事兒就靠在那幅畫下看書,半個月後我才知道,許延就住在隔壁,也知道了,他原來就是新天公寓的老板。
    我是去看個關係挺好的同鄉,他跟我一起來G市的。當時張健強陪著許延,還有另外幾個人看工地。
    “你不知道?”我那同鄉說:“許總跟張老板關係鐵得很,新天的工程全包給他了。”
    我說:“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沒事兒誰會打聽那個。但我那個工友不一樣,他人很機靈,不久之後,就跳到另一個建築隊當了個小工頭。
    搬進月亮灣後,封大夫的情緒比住院那會兒好多了,有時還教我做兩道菜,我說:“封大夫,你手藝真不錯。”
    他笑了:“那當然,對了,別總大夫大夫的,叫我名字吧。”
    “嘿,”我說:“我叫習慣了。”
    他笑著說:“名字多叫兩次也慣了。”
    他那樣帶笑看著你,讓人覺得像曬著剛剛好的太陽,身上暖烘烘的。我說:“封大夫,我要是個女的,叫你這麼一看,魂兒準跑了,”然後我想起那個許延,又說:“男的也一樣。”
    “哦,那你,”他回過頭很嚴肅地盯著我:“是不男不女呢,還是半男半女?”說完就大聲笑了。
    “咳,我……”我也憋不住樂了。
    他笑完揭開鍋蓋看看:“等學會了,回家給你爸和你媳婦兒露一手,讓他們評評,你師父手藝咋樣。”
    回家……我沒吭聲兒,他也很快就說開了別的。我覺得很多時候,不像我照顧他,倒像他關照我。我說:“封大夫,我怎麼總覺著你像我兄弟。”
    他笑了:“嗬,是嗎,那我叫你陳哥吧。”
    我說:“不是,我倒覺得你像我哥。”
    他笑得更歡了,他說:“那可不成,你別把我叫老了。”
    那以後我才發現,他其實很愛開玩笑,跟他在一塊兒,不知不覺就合不攏嘴了,哪怕後來病情加重那段兒,也少見他愁眉苦臉的。
    他還教了我上網、打遊戲:“誒,陳生,”有次他問:“以後你有啥打算?”
    我沒吱聲,他又問,我才說:“回建築隊吧,”我說:“我又不會別的。”
    “你可以拉些人自己當老板,先接些簡單的活兒,有了錢再買設備,”他說得挺認真的:“給人打工,啥時候是個頭兒。”
    我說:“當老板,哪兒有那麼容易,還不如實實在在攢點錢。”
    “一輩子受窮容易?”他說:“連想都不想,怪不得了。”說完就不管我了。
    那一年時間,不知道封毅感覺快還是慢,我覺得挺快的。他一直沒讓我守夜,我住在另一棟樓裏,直到零六年那個特別悶熱的夏天。有天晚上他開始咳嗽,越咳越厲害,捂著嘴腰都直不起來,悶得滿臉通紅。
    “別捂著呀,”我著急地收東西:“咳出來,咱們去醫院看看。”
    他好不容易忍住:“打電話,叫朱華調個車來。”
    我才想到,這時候許延應該到家了,他怕他聽見,叫朱華派車也是怕碰上吧。
    他那次得的是肺炎,在二院住了兩個月,回來天氣已經是入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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