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暮秋意晚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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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城市很小,當你心無所待的時候,可能會頻頻遇見某些人;這個城市也很大,當你心有所期的時候,也許挖地三尺也徒勞無功。一個人,一個名字,一串諸如身份證、駕駛證、工作證等等等等獨一無二的識別編碼,結構緊湊、井然有序的社會關係;必要的,不必要的,各種各樣的出入場所……
    所有這些標識多麼嚴謹規整、不容混淆。可是,那全無意義。當一個人自覺彙入人海,頃刻就會消匿無形。哪怕,他擁有你最熟悉的音容笑貌;或是,他曾經與你呼吸與共、唇齒相依。
    長街很長,人群,依舊稠密。每一張快活的、愁苦的、疲憊的、生機勃勃的,醜的、美的,五花八門的臉,都包藏著另一個人絕無僅有、無法替代的美滿幸福。
    可什麼是幸福呢?幸福的概念,真的很模糊。是一個手勢嗎?明朗的,清晰的,那已能指定他所有路向;是一個眼神嗎?讚許的,肯定的,那已足夠支撐他整個生命;是一個微笑嗎?憐愛的,溫柔的,那已是營營四季中最絢燦的煙火。
    許延靠在蛛網般經緯密布、四通八達的天橋欄杆上,仔細觀看著眼前那一張張變化多端、形色各異的臉,末了,將易拉罐輕輕擠扁隨手扔進旁邊的垃圾箱。他知道,他丟失的那張臉,包含的並不僅僅是幸福。
    朱華說:“別擔心,你哥隻要了七天假,他負責的一個病患要處理,他會趕回來。”
    七天嗎,七天有多長?有七星期,七個月,七年那麼長嗎?顯然沒有,可為什麼,竟能套牢成漫漫無期的地老天荒?
    時針,一毫秒,一毫秒地爬行,慢慢爬向那一天,爬到那天早上轟然散射的陽光裏。診室外,長廊上,他依然長身玉立、白衣瀟瀟,聲線低柔渾厚、有如天籟,他說:“我下班就回家。”
    許延在那一刻被光線刺得睜不開眼睛,卻分明嗅到了花開的馨香,觸到了幸福的輪廓。而那天夜裏,僅僅是身體相擁、十指相嵌,已經是最極致的愉悅,最完美的高潮。滿足撲麵而來,沒有絲毫遲疑。
    “哥,你再也別走了,好不好,好不好?”許延趴在那久違的溫暖胸膛上,像要把所有的空隙都擠壓出去:“哥,我害怕,我害怕。”如果眼簾是閘,能不能關住那泊泊不絕的清澈溪流?他反反複複:“我隻有你,隻有你,我從小就是你的,連你都不要我了,我怎麼辦?怎麼辦?”
    “乖,延延,別怕,別怕,哥不走……”封毅抱緊那迅速清減的單薄身軀,輕聲的,一遍又一遍:“寶貝,不哭,寶貝,不哭……”他輕觸著他下眼瞼上濃重的黑暈,每一下都是心疼與憐惜:“乖,延延,明天再說啊……先睡吧,好不?”
    “我怕明天,我醒了,又看不見你……”那一聲哽咽幾乎奪去呼吸,那一種恐懼可以抽取靈魂。許延緊咬著唇,痛,原來也這樣美,隻要你,抱著我:“哥,我聽話,我聽話,怎麼都行,再別丟下我……”
    “乖,別咬啊,”封毅捏著他的下巴,輕輕托起來:“寶貝兒,睜開眼睛,看看哥,”許延撐開眼簾,迷蒙的視野裏,那幽深的黑眸中,是濃得化不開的與他一樣的苦澀與悲哀:“寶貝兒,你難過,哥會更難過,你傷心,哥會比你更傷心……”封毅把他的臉慢慢壓進懷中,低沉的聲浪像從遼遠的彼岸潮湧而來:“所以,答應哥哥,無論什麼時候,為了我,好好愛惜你自己。”
    “我答應了,”許延大睜著眼睛,視線模糊:“哥是不是,就不走?”
    “哥永遠,都不會走,”封毅溫柔地凝視著他,唇邊的微笑是涼夜裏悄然綻放的花:“哥一直都在,在延延身邊……”
    “真的?”許延癡癡地問。
    “真的。”封毅微笑著答。
    “哥,這輩子,咱倆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好啊。”
    “哥,那,下輩子延延還去找你,好嗎?”
    “好啊,哥也會去找延延。”
    “要是,我樣子變了,哥認不出來了,咋辦呢?”
    “不會的,忘了嗎?哥能聞出延延的味道啊。”
    “胡說,我沒,沒那臭味。”
    “嗯,延延不臭,延延香香的。”
    “哥,要是很久以後,咱們都老了、死了,也埋在一處,住在一起,好不?”
    “傻延延,你不是說,土裏很黑嗎?”
    “有哥在,延延不怕。”
    “嗬,還有骨頭呢?延延小時候,不是被骨頭嚇著了嗎?”
    “可是,那樣的話,下輩子,就能離哥近一點。”
    “笨延延,你是哥的寶貝,就算離得再遠,哥也能找到你,然後帶你去捉魚、爬山,陪你一起長大,把你抱過圍牆……”
    “……哥……”
    “嗯……”
    農曆八月十一,那晚的月亮,更圓更大了,窗簾鑲嵌著耀眼的銀邊,涼風縷縷吹送,帶進滿室的光華。許延以為,天就要亮了,但其實,那卻是長夜降臨的先兆……天還會黑,就這樣一直一直地……黑下去……
    公司裏的事務,一星期沒打理,早已堆積如山。封毅早上出門時,特地叫他多睡會兒,過兩天再去。許延也不想去,精神實在不濟,連日來幾乎沒睡好過幾小時,可才十點不到,就被心急火燎的鈴聲驚醒。
    電話是G大醫務室打過來的,說夏紫菱上課時突然暈倒,雖然很快醒轉,但長期失眠厭食導致身體狀況相當糟糕,各項指標都低於健康水平,建議她立即停課全麵治療,否則根本無法負擔學業。
    許延丟下話筒就趕去學校,夏紫菱神情委頓,像個人幹似地呆坐在醫務室靠牆的長椅上,往日紅潤俏麗的瓜子臉,已經完全瘦脫了形。這次看的是心理醫生,因為她的症狀很典型,診斷結果很快出來,是反應型抑鬱症。
    “別擔心,讓她在我這兒住一段兒,先把身體調養好。”封毅握住他手臂,帶他離開病房:“抑鬱症其實並不可怕,隻要積極治療,堅持吃藥穩定情緒,就不會有危險。”他笑著說:“城市裏壓力大,很多人得了都不知道,還以為是一般的心情低落,菱菱算是幸運的。”
    “嗯,都怪我,”許延自責得要命:“上回丁瑉他媽就提到過,我卻一直沒在意。”其實是本能的忽略和逃避,根本不願將這病名與夏紫菱聯係在一起。
    “想不到很正常,放心,菱菱不會有事兒的。”封毅拍拍他:“好了,別想了,想再多也不如一顆藥片兒強呀,對不?”
    “可是,”許延憂慮不已:“鄭阿姨酒店裏,就有個女工得了這個,後來自殺了。”
    “所以說菱菱是幸運的啊,咱們不是發現得早嗎?”封毅笑道:“自殺行為是抑鬱症發展到嚴重階段才發生的,菱菱現在根本不存在這個問題。經過早期幹預和持續治療,患者的生存質量,跟常人沒有任何分別。”
    “真的嗎?”許延看向他:“不是安慰我?”
    “當然啊,看路,”封毅敲敲他,笑道:“要是假的,安慰你,管用嗎?”
    “嘿,”許延自己也笑了,兩人沿著長長的碎石小徑走出住院部:“那除了吃藥治療,還要注意些別的嗎?”
    “要啊,”封毅瞅著他,促狹地睒睒眼睛:“你這個病人家屬,得自己先吃好,睡好,把心情調整好了,不然愁眉苦臉的,菱菱看著能好嗎?”
    “哥……”許延低低的,但憑那個世間最美好的音節,如絲般滑過聲帶。他其實,是想說,隻要有你在,我什麼都會好……
    “嗯……”封毅輕聲應著,溫軟的眸光像冬日院牆上澄澈透明的半壁陽光。
    那陽光暖暖地貼在前額上,隻一刹那,便照亮了心中所有逼仄的角落。世界明明很大,我的眼睛明明看得見無數風景、人潮泱泱,可是除你之外,那一切皆是虛無。許延微眯起眼睛,讓那束融融的暖意緩緩滲入、駐進,濕潤酸痛的眼底深處。
    “回去睡會兒吧?”封毅撥撥他頭發:“現在還早,昨晚又沒睡好。”
    “我還是回公司看看吧,”許延想了想,折騰了半天,反正已經醒透了:“現在回去也睡不著,那些事兒積下來,以後還是要忙。”
    “……也好,”封毅看看表,看著他:“那我先上去吧,今天病人多,老朱估計忙壞了。”
    “好,”許延輕聲應道:“那你快,回去吧。”
    視線有多長,能不能跟隨那俊逸挺拔的修長身影,直到走廊的盡頭?能不能穿牆越壁化作蝶翼,悄悄棲息在他白衣如雪的肩頭?如果可以,是不是心底就不會湧起這樣多的,疼痛與哀愁?
    人們總是說,女人是敏感的生物,天生擁有奇妙的第六感。許延卻覺得,男人的預感,其實也很敏銳靈驗。否則那天下午,怎會如此地戰戰兢兢、忐忑不安?甚至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那天的陽光一直那麼好,金紅色的夕陽穿越百葉窗均勻的縫隙,一直照進清空了的辦公桌上。簽閱完所有文件單據,已過下班時間。許延一身輕鬆地合上公文包,還以為先前的那些擔憂是可笑的胡思亂想。直到滿心雀躍地跑下樓,快步走到公路邊。直到乍見到那輛陌生的車子,和車子裏下來的那個人。
    “許延,”周濤追上來:“你別急,我就是來還手機……”
    許延本能地停了停,伸出手。而那一停,便停掉了許多。在兩手交接的刹那間,另一輛車子,也緩緩地駛近了路邊。他終於知道,何謂之宿命、何謂之天意。一切都會走到盡頭,這世上,原來真的沒有天長地久。他的幸福在那一刻失去,再不屬於他……
    “我明白,一直都明白……其實,有問題的是我。”封毅的聲音仍然那麼溫柔,一如昨夜耳邊潺潺的絮語:“我很想改,可我,真的很累……”那雙眼睛卻已完全消失了熱度:“對不起,延延,我們,分開吧。”
    許延揉揉眼睛:“你說啥,我聽不清啊?”當最後幾個字響起時,是不是突然刮起了一陣風?吹得樹枝‘噼啪’亂晃,頃刻搖落了滿地蒼黃……
    二〇〇四年十月三日這一天,他和他,最後一次麵對麵說話。煙塵滾滾的馬路邊,他睜開眼睛,隻來得及,拓下他轉過身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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