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殘紅欲盡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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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菱,我會看著,你別擔心。還有,”封毅輕聲說:“替我跟周局道個歉吧,我知道,其實他沒有惡意。”他的聲音,像貼在天邊的那片兒月影,淡而稀薄:“延延,照顧好自己。”
許延死死將手機壓在耳畔,似乎這樣,就能挽留那人遠去的腳步……他張開口,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他想說,如果可以,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走……他最終,沒有說出口……
起風了,夜幕漸漸垂下來,拉鏈般遮蔽了最後一線天光。樹葉還在墜落,涸竭的脈絡崩裂出窸窣的碎響,撒花一般,隨風散亂著,刮擦地麵。車燈,三三兩兩地,漸次亮了起來。許延站在原處,心,卻找不到原點。
他望著眼前那一路煙塵,那個人,他去了哪裏呢?可能是餐廳,可能是超市,可能是回去加班,也可能,像麵前的這些個車子,隨意滑過某條燈光閃爍的道路……許延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這些,已經與他無關,從此後,他們已是殊途……
而自己,隻能隔河遠望,那對岸的山山水水,那個頑皮的淘氣的,戲水的孩子,不論他快樂的笑,還是難過的哭,也就是,跟那些山山水水一樣兒的,風景,罷了……
而那些為誰唱過的歌,為誰流過的淚,為誰傷過的心,終將被歲月層層洗去,褪為黯淡的布景,陳舊的畫麵……時間長了,也就無人提起……
他相信了,在此刻,許延終於相信,他跟他真的已擦肩而過……有一些愛,注定各安天涯……
農曆八月十五。秦可可坐在對麵沙發上,好端端地走過來踢他一腳:“起來,我們看燈去。”那天晚上丁瑉恰巧去了外地,秦可可自己租了兩室一廳的套間,所以許延暫住在她家,尹心玥那邊兒,實在不想回去。
“就咱們倆?”許延站起來,回房拿上外套:“叫我起來,你自己怎麼還染指甲?”
“逛燈會,當然要打扮打扮,萬一碰上個帥哥呢。”秦可可鄙夷地瞄他一眼:“不修邊幅等於謀殺別人的審美愉悅,你懂不懂,那是犯罪。”她慢悠悠道:“紫菱、丁瑉,在燈會入口等我們。呦,時間快到了。”
“切!少廢話了,要去趕緊,”許延把外套扔在沙發背上,又再坐下來,瞟著那五顏六色的花指甲:“就你這爪子,伸出去給人看,那才叫謀殺呢。”
“你懂個屁!”秦可可張嘴罵道,哎呦一聲,油彩畫出了界外,懊惱得不行:“催,就會催,你個大老爺們兒,二十來歲還不學車,慢了怪誰?”
“我不是報了名嗎?”許延摁開電視,轉開頭,話音降了下來:“過幾天,就去學。”
“誒,許延,”秦可可也沒了之前的潑辣,沉吟了半晌,問:“為什麼要搬出來,封毅不是,沒叫你走?”
那個名字像根鋼針,驀地紮入心髒,血,濃稠的,冰冷的,盤著針尖滑向針尾。許延緩了緩,隨意換著頻道:“消毒水那味兒好聞?搬出來,當然更好。”他不想說,他不願讓那個人東奔西跑,不願突兀地,無意地,出現在那人的視線中,還不如,走開。
四個人在燈市門口彙合,隨著湧動的人潮亦步亦趨,不時停下來看看某盞燈,說上幾句話。這兩天幾人見麵,說話都輕聲細氣的,仿佛怕驚動了些什麼。反而是許延,常顯得一派輕鬆、若無其事。他越輕鬆,他們卻越輕聲兒了。
今年的燈會真熱鬧,一盞盞紙紮的、玻璃的、塑料的燈籠,像天上的流火招搖過市,乘著夜色四處漫遊。兩頭封停的和平路上人山人海,推推搡搡、熙來攘往,未過半條街,四個人就擠散了。
許延慢騰騰地走著,本不想來這些過於熱鬧的場合,卻又怕那幾個人擔心。有什麼好看呢?這些美輪美奐的燈籠,熒熒焰焰,它自光輝燦爛它的,與我,又有什麼相幹?若是沒有……許延收住心緒,抿唇抬起頭,目光突然一斂,遠遠地掠向馬路對麵,對麵那間鋪子,鋪子門口掛起的那盞大白兔……
……
“延延,延延!”封毅一邊著急叫著,一邊擠開人群往馬路對麵跑。
許延嚇了一跳,這小子傻了還是咋的?自己明明就在他旁邊:“哥,你往哪兒跑?我在這兒呀!”
“延延,延延!”封毅卻充耳不聞,徑直奔到對麵鋪子下。
許延氣喘籲籲追上來,沒好氣道:“傻了你啊?”
“延延,沒聽見我叫你呐?”封毅卻不理他,手指一伸,點向大白兔燈籠的腦門兒,無奈道:“說你傻吧?看燈也能看成呆子了?”竟然還歎口氣:“乖了,看天晚了,快跟哥回家吧,都該吃夜草了。”
許延磨著牙,一巴掌扇過去。封毅早有準備,嘿嘿一笑握緊他的手:“好嘍,總算醒過來了,走,咱回家吃草去。”
“吃你個豬頭!”許延掐住他手心一撮肉,狠狠一揪:“我看你做!”
“哇哇!痛死我了,”封毅抽筋兒似地猛甩手,滿臉委屈:“哪兒有下那麼大勁兒的?回家得把你指甲絞了,哎喲哎喲。”
“我掐你了?”許延得意洋洋:“還以為掐的是頭豬?”
封毅眼睛一轉,滿臉狡黠,笑眯眯摟住他肩膀,指向那盞燈:“你別說,那大白兔,真的像你誒,我一看,就想起你來了,瞧那嘴嘟的,跟你生氣的時候簡直一個樣兒……”
……
……去年的今天,他摟著他,溶溶的黑眸彎成月牙,笑出來兩行亮晶晶的牙……許延蹲下來,想著想著,頭越來越疼……
那樣兒的一個人,為什麼都會離開?
那樣兒對他笑的人;那樣兒摟著他的人;哪怕一丁點兒快樂,都不忘要送給他的人;為了他,什麼苦都樂意吃的人;隻想寵著他,從不把自己的自尊當回事兒的人;才答應過要跟他,生同衾死同穴的人……
為什麼這樣兒的一個人,都會離開?他在的時候,他從未想過他會走,所以他愛得奮不顧身,所以他愛得毫無餘地。而現在他真的走了,便隻剩他自己抱著那些地老天荒…………那些瑣碎的、細小的、點點滴滴的,永遠占據著心頭最險要位置的,曾經的快樂……
曾經的……嗬,是這樣兒嗎?未來,以後,隻要與那人有關的一切,前麵都要加上各式各樣的形容詞——曾經的、過去的、以前的……
他人走了,卻忘了把記憶也一同帶走……
滿街的燈籠隨風飄舞,星星般眨著亮麗的眼睛,璀璨成一條金光燦爛的河流。許延蹲在地上,托著頭,彎彎地翹起嘴角來:“大白兔,你餓了嗎?今天,哥哥他沒空帶咱們回家吃草了……”
“吃什麼草?”肩膀上驀地一沉,丁瑉蹲下來看著他:“許延,你蹲在這幹嘛?”
“沒,你們都跑得沒影兒了,”許延笑笑站起身:“我嫌擠,那麼吵打手機也聽不見,還不如蹲在這兒等你們找。”
“嗬,你倒是會想。”丁瑉笑道,搭著他肩膀往回走:“走吧,確實太多人了,沒意思。”
“她倆呢?”許延問:“現在就走嗎?”
“她倆在門口等著,”丁瑉道:“可可要帶紫菱去酒吧,說是逛完了。”
“帶菱菱去酒吧?”許延馬上皺眉毛:“她出啥毛病了?吃飽了撐的?”
“唉,不是我說你,”丁瑉好笑地說:“紫菱沒比你小多少,別總把她藏著掖著當孩子看,人總要自己長大的。”
許延沒再做聲,其實他也發覺自己下意識裏,總把夏紫菱看做當年跟他一起追公雞的小女孩。是啊,人,總得要自己長大……
酒吧總是年輕人的世界,尤其是這種現代音樂酒吧。都市的夜晚,昏熱曖昧的光影,迷離粗放的情調。每一個人,都在興高采烈地寂寞,每一個人,都在熱情洋溢地孤獨。
四人挑了靠舞池的位置坐下,丁瑉叫了一紮生啤,給夏紫菱點了果汁。秦可可說:“誒,我也喝啤酒,再叫個果盤,給紫菱要點小吃就行了。”
秦可可話音剛落,肩膀上就讓人一拍:“可可姐,好長時間沒見你了,”一個掛著兩串金屬大耳環、化濃妝的漂亮女孩兒靠在她椅背上笑:“最近在忙什麼呢?”
“芸芸,哈!”秦可可一笑站起來:“最近天天在加班,我們那個台灣老板,比黃世仁還強啊。唉,一個月沒出來玩,我骨頭都癢了。”她說著回身介紹:“這是芸芸,我朋友,芸芸,這幾位是我老同學。”
芸芸跟幾個人打過招呼,秦可可一拉她:“走,陪我上趟廁所。”
“哈,鼻子還真靈。”芸芸詭譎地一笑,由她牽著手穿過人影幢幢往洗手間擠去。
夏紫菱吃了幾天藥,情緒明顯穩定了很多,大眼睛左右睒著,顯然頗感興趣。許延隨便跟她聊了幾句酒吧文化,其實他自己也來得不多,見丁瑉要來了色子,便教她一起猜大小。夏紫菱果然聰明,一學就上了手,許延卻是隻黑爪子,幾圈下來居然連罰了三杯。
丁瑉拿走色盅,笑話他:“別玩這個了,不然今晚就得當苦力背你回去。”他想著就怕,秦可可住在六樓,那可是實實在在的樓梯,把一個醉酒的大活人背上去,哪兒對得起八月十五這良宵花月夜。
許延也不堅持,他本來就不好酒,許多人愛借酒澆愁,可他一喝第二天準頭疼欲裂,那還不是給自己多找罪受?便陪著他倆有一搭沒一搭閑聊,其實也說不上什麼,音樂很吵,鬧得腦子發蒙,大多數時候也就幾雙眼睛一起瞪著舞池發呆。
還好不一會兒秦可可回來,有她陪著夏紫菱,許延便也去了趟洗手間,洗了把臉回來坐下,精神才好了些。雖然已是深秋,酒吧裏人太多,總覺得燥熱,許延端起又滿上的啤酒,咕嘟嘟直灌下去大半杯,才剛放下,就撞上秦可可詫異的臉:“誒,我的酒呢?你喝了?!”
那是種什麼樣兒的感覺?最深最深的喜悅,涼絲絲滑溜溜的清甜,從心底,從四肢百骸,從每一個毛孔,輕潮微蕩般款款泛起。時間,像水晶果凍般顫悠悠地晃動,此刻是以後,下刻是以前。耳邊是天籟般的奏樂,手指與手指的輕觸,都劃出一簇暖洋洋的火苗。奇妙的煙雲,像五彩的薄紗,一層又一層,溫柔搖曳……
哥……哥哥……是你嗎?是你嗎?隻有你才會,那樣憐愛地將我含在口中,隻有你才會,那樣壞笑著輕吮我的快樂……啊……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