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惻惻立中宵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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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刹那沉寂,仿佛失足掉進異度空間,無聲疾墜。樹葉,風聲,月影,周遭的一切,統統退成幻境。隻剩逼人的戾氣,自那幽黯黑瞳中利箭般迸射,一觸即分,轉瞬即逝,快得竟像個錯覺。
    二十年間,許延從未見過那樣的眼神,那樣凶殘狠辣,擇人而噬的冷酷……委屈、驚愕、痛苦,極度的難堪,潮水般傾覆而來,思維頃刻混亂,根本無法參與那兩個男人之間,已然風平浪靜的對話。
    “你好,周局。”封毅淡淡地開口。
    “封先生,好久不見。”周濤沉靜的聲線。
    “醫生,是替人診病的,不見,或許更好。”封毅嘴角一揚,微笑:“不早了,周局,請回吧。”
    “再會。”利落的答複之後,是車門閉攏的聲響。
    直到車頭燈一閃,急速後退,直到封毅冷冷地轉身,許延才突然驚醒,飛快追上去。五步開外,卻驀地慢下腳步,憑什麼,為什麼?!那黑幕般冰冷的背影,僅僅是因為,夜半兩點一次偶然閑逛?!滿腔的怨憤、莫名的疑惑,在沉悶的空氣裏衝撞不休。
    “你跟他之前認識?”許延竭力控製著聲量:“過去有仇?”
    “不是,”封毅沒有回頭,拿出鑰匙打開房門:“就見過一次。”
    “那你剛才什麼意思?”許延僵硬地問,對方不痛不癢的回答,徑自脫鞋上床的冷落輕慢,逼得胸中一陣氣血翻湧。
    “沒什麼意思。”封毅漫不經心地輕聲說,拉過冷氣被搭上腰際,眼睛之前已經倦怠地合攏。
    “沒意思嗎?”。憤怒,無法遏製的憤怒熊熊燃燒,許延撲過去,一把揪開他的被子:“你起來,你這算啥?是抓奸在床了,還是我意圖不軌?你說啊!”
    封毅慢慢睜開眼睛,原本澄淨通透的瞳孔,突然聚滿陰霾,一層又一層,快得令人驚心,仿佛雷雨前鈍重的黑雲:“還要抓奸在床嗎?”那鋒銳的譏嘲刺透耳膜:“裹著他的衣服,睡在他的車上,半夜三更盡興而歸,下次呢?是不是該換個地方睡了?”
    “你!你混蛋!王八蛋!”許延氣得發抖,抓起另一隻枕頭劈頭蓋臉猛砸過去:“我難道就不能有朋友?我難道就不能跟除你之外的男人偶然出去走走?半夜三更怎麼了?我根本不知道你今天到家,真要幹什麼,用得著巴巴趕回來?太過分了,你講講道理好不好?!”
    “講道理?”封毅抬手輕輕一撥,枕頭失措地滑向地麵:“我幹涉過你交朋友嗎?無論男男女女,你要是跟丁瑉、秦可可,就算夜不歸宿,我都沒意見。但是,這個人不行!”他字字句句,毫無餘地:“你再敢跟他出去試試!”
    “我怎麼不敢?我偏要!”許延臉色煞白,急怒攻心,這簡直就是威壓逼迫:“周濤跟我,隻是工作關係,普通朋友!”
    “我不管你跟他,是什麼關係,哪種朋友,”封毅冷然道:“說了不行,就是不行!”
    “為什麼不行?!”許延牙齒咬得咯咯響,對方十拿九穩的語氣,獨斷專橫的態度,仿佛兜頭淋下的一盆汙水,潑得他遍體鱗傷:“你說清楚!”
    “說清楚?”封毅涼涼一哂,鐵器般冰冷尖銳的視線,直探進他眼底,好整以暇地反問:“你真不清楚?”
    “我對他根本沒想法!”許延胸口憋悶,嗓子陣陣澀痛,這還是兩人之間第一次戰火燎原。往日隻要他一生氣,對方都會先心軟認錯,今天竟咄咄逼人、寸步不讓。自己從無二心,他難道不知道?比記憶更長久的那些相濡以沫、心意相通,在猜忌麵前,竟如此不堪一擊?!撲麵而來的失落瞬間劃破心肺,爭執,已不是為了事件本身:“周濤,也是個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封毅直接站了起來,逼得許延倒退一步,薄唇鋒冷如刀:“你是不是想告訴我,那個男人對你,同樣毫無‘想法’?心思單純?還是,”他的瞳孔濃縮成無底黑洞,語調輕飄:“你其實很享受,這種免費贈送的,溫柔寵愛?”
    那毫不留情的誅心質問,如一記悶棍,迫頂壓下,瞬間擊潰了堅固的陣腳。許延蒙頭轉向,我享受了嗎?有?還是沒有?!下棋,吃飯,聊天,釣魚,這些交際確實輕鬆愉快,那算是‘享受’嗎?算是‘寵愛’嗎?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能割舍?不能拒絕?這是問題所在嗎?如果割舍了,拒絕了呢?就是做對了嗎?真的有意義嗎?
    他看向麵前鋒芒畢現的男人,自責迷惑的同時,委屈更如寒風過境,霎時吹徹五髒:不管別人如何,我始終一心向你,即使不經意犯了錯,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說?我就這樣,完全不可信?非要粗暴至此,一次又一次,變本加厲地羞辱指斥?那些保證呢?那些許諾呢?有一個屁值錢嗎?
    “是不是隻要別人有居心,”許延咬牙吞聲:“就都是我的錯?”他瞪大眼睛看向對方:“是不是在他車上睡了一覺,你就認定,我遲早滾上他的床?”昔日回答黃麗萍的一句話,莫名其妙被張品成催眠,都是他的錯?!極度的屈辱像隕石般迸裂:“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囚犯?騙子?還是娼妓?!”
    “你認為,我這樣看你?”封毅的眼神忽然暗了暗,微弱的燭火般風中淩亂:“我承認,我自私,我狹隘,我專製,我多疑。某些時候,我不夠尊重你,甚至限製你應有的自由。”那沉鐵一般黯然的聲音,摩擦出失常的頓挫之痛:“所有這些毛病,你都知道,我能做的,隻有道歉。”那聲音低低地繼續:“對不起,我又錯了,我也,累了,或者,我們應該,各自冷靜一下,好好想想。”
    “對了,本來想丟掉,”封毅說完,不待他回答,俯身拉開行李箱,抽出個信封:“既然……還是你收著吧。”
    腦子嗡嗡亂響,是傻了嗎?還是廢了?為什麼弄不明白,那些沒有溫度的話?許延呆呆地攥著手裏的信封,抬起頭,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迅速掠過身邊,毫不遲疑地摔門而去。房門上持久地震顫,讓他好半天都回不過神兒。
    封毅拿外套的動作,三步跨到門外的姿勢,決絕的背影,反帶門把的驚心動魄……幢幢黑影般在眼前回放,緩慢的,迷離的,漸漸清晰,一遍又一遍……
    冰冷的指尖神經質地抽搐,有什麼東西嘩然墜落,許延茫然垂視,那撒了滿地的,色彩斑斕的,形態各異的,他的,輕鬆的微笑;周濤的,溫軟的眼神;還有細雨中那柄脈脈傾斜的,黑色的傘……心,一節一節冷下去,他本能地撲向窗口,樓下那車子,早已一路絕塵,呼嘯而去。
    失重的手指,虛脫的筋絡,在霜花一般明淨的月華裏白得透明。空氣,死寂得讓人害怕,一陣風吹過,樹葉簌簌亂響。為什麼,為什麼,即使有這些照片?!
    肯定有問題,哪裏出了問題?腦子太亂,剛才的一切,是幻覺嗎?許延猛地轉過身,焦躁地掃視身後的空間,一切都原封不動,跟早上一樣。隻有,那個黑色的旅行箱,像個突兀的屏障,硬生生撞入眼簾。那是,他跟他,一起買的……那是不是,他剛才,真的回來過……
    許延失神地呆視著那個旅行箱,方方正正,幹淨利落,設計精良,做工考究,接縫,拉杆,把手……北京?!他深吸口氣,蹲下身,小心拉開那張打了褶的托運標簽:北京——G市,白底黑字,確鑿無誤……
    腦中一陣電閃雷鳴,許延猛地跳起來,直撲向電話,那十一位數,像散落一地的豆子,五根手指、疲於奔命,反反複複,總算哆嗦著撥通,可手機鈴聲,卻在書桌上盡情地嘹亮。腦門,背心滿是冷汗,恐懼,無邊無際。
    不會的,不會的,他狠咬著牙,屏息撥號,繼續撥,不停地撥,一個一個陌生的號碼,艱難困苦地串聯銜接,終於撥通那所療養院的總機,終於鬧醒,那個值班的護士:“蕭齊,小姐,對不起,”心,突突直跳,像要從喉嚨口蹦出來,他勉力調勻呼吸:“請問,他,他身體好嗎?”
    “能好嗎?才大病一場,老人哪兒有這麼快恢複?”護士小姐口齒不清卻語速飛快:“起碼得要一兩月調養,明天開了門再過來探訪。”
    “那就是說,他,”許延接著問,那幹澀僵硬的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沒生命危險?”
    “你誰呀?!”護士徒然拔高嗓門,終於徹底清醒過來。
    許延‘砰’地掛上電話,還好……幸好……人沒事就好。他脫力地坐到椅子上,額角的冷汗一滴滴掉落書桌。直到現在,才想起來,封毅的手機就在眼前,剛才竟會傻到去查號。也才看到,那幾十個無應答撥出,十二點半至兩點,越來越頻密,那是,他的號碼。
    他摸摸口袋,空無一物,下午開會時,調了震頻,應該,落在了船上,或是,掉進了車裏。他想象得到,那人會怎樣焦急地找他。可是,這些,都不是大事吧?像過去那樣罵他,折騰他,哪怕揍他,都不行嗎?非得一走了之?非得說那些,奇怪的話?“我也,累了。”封毅怎麼說的?“各自冷靜一下。”冷靜一下?各自?他茫然看向窗外,百思不得其解。
    三點、四點、五點……中秋近了,月亮很圓,清輝流瀑般撒向地麵,花園裏的草木,仿佛一個個披著銀紗的,美妙精靈,它們搖曳生姿,它們如夢似幻,它們跳個不停……是時間錯亂了,還是世界靜止了……
    就在那裏,那個花園,有他每天經過的身影,有他憑窗眺望的等候,有他倆一同閑逛的數不清的足跡……可是,他走了,那個人,真的走了。幾小時之前,也是從那裏,那片倒伏的綠草,那疾馳而去的車輪……
    這是真的嗎?
    那個在站台飛奔,追趕火車的孩子,是那個人嗎?
    那個牽著他的手,翻山越嶺的少年,是那個人嗎?
    那個在鷹飛倒仰,失聲哽咽的男人,是那個人嗎?
    是嗎?不是嗎?許延絞盡腦汁,竭力回想,回想剛才封毅的樣子,為什麼,竟會對不上號?
    他怔怔伸出手,接住流瀉的銀光,皎皎無暇,剔透晶瑩,就像許多年前,那天清早,那束穿越葡萄架子的溫暖陽光。那樣清亮,那樣柔軟,那樣生動可感的記憶。那一天,他拿花生苗砸了他,那一天,他給他端進來一碗湯……
    可是,他怎麼走了呢?他合攏手,掬起一捧純淨的月光,世界純淨得,隻剩下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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