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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34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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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毅走後第二天,許延就接到夏紫菱班主任的電話,原因是她最近天天做惡夢,擾得同寢不得安寧,竟去找老師集體投訴。
    “你們家長能解決嗎?我跟她談過,收效不大。”那位中年女教師頗為無奈:“雖然不是大事,但半夜驚叫刀啊血的,其他學生確實無法休息,她本人精神狀態也很差。”
    許延隨即去了學校,夏紫菱果真神色委頓,滿臉病容,便帶她中醫、西醫地看過來。兩人全程都一板一眼地陳訴病情,一絲不苟地聆聽醫囑,再鄭重其事地裝好那堆安神寧心、滋補調養的藥。看似正兒八經、煞有介事,卻不過為了走個掩耳盜鈴的華麗麗的過場。
    有關這一點,許延很清楚,夏紫菱又怎會不明白。但這世上,哪兒來的那麼多靈丹妙藥,誰都想藥到病除、效如桴鼓,無奈疾病們總是挑剔得很啊。不管怎麼說,有藥吃總比‘等死’強,至於療效如何,那就另當別論了。
    兩人東拉西扯出得門口,不期然竟遇見了丁瑉和他母親鄭月娥。說笑著打過招呼,許延意外地捶過去一拳:“你小子,不是說要去南京?”丁瑉混個文憑出來後,就一直幫著他父親跑生意,所以時常不在G市。
    “推遲了,下禮拜才走。”丁瑉笑問:“誒,你們來中醫院幹嗎?”轉而麵向夏紫菱:“菱菱要看病嗎?”
    “是,她最近睡不好覺。”許延回道:“鄭阿姨腰疼好些了嗎?”鄭月娥早七八年前患上了腰間盤突出,不願做手術,便經常來中醫院找個相熟的大夫做理療,故而許延有此一問。
    “好不了也壞不了,有空紮紮針、拔拔罐,對付著罷了。”鄭月娥不以為意,倒是拉起夏紫菱的手:“哎呦這丫頭,才大半年沒見吧?就瘦成這樣了?”她心疼地捏捏夏紫菱手臂:“怎麼睡不好了?來跟阿姨說說。”
    過去幾人玩在一處,因為丁瑉父母都好客開明,所以偶然會到他家聚會。加之鄭月娥一直同情夏紫菱的遭遇,見過之後,越發心疼這個善良文秀的姑娘,有事沒事都會邀他們上家裏坐坐,一來二去,很快就熟絡了。隻是後來李淺墨生了猜忌,夏紫菱又不是愛熱鬧的人,想著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便逐漸少了登門。
    “也沒什麼,就是常常做惡夢,”夏紫菱也挺喜歡這個慈愛幹練的長輩,徐徐笑道:“今天來拿點中藥,熬著吃吃看。”
    “惡夢啊?”鄭月娥瞅著她眼瞼下明顯的黑圈,皺眉說:“是惦記著你媽媽的事情嗎?”
    “有時是……”夏紫菱微低了頭:“但主要,還是神經衰弱吧。”她抿著唇輕淡地笑:“剛才大夫們,都這麼說來著。”
    “嘖,好端端的,怎麼突然……”要不是隻剩一根筋兒,誰都品得出這話裏的味兒,何況鄭月娥呢:“可得當心呐,年紀輕輕就睡不好覺,老了怎麼辦?”她猶豫著,看看許延:“我酒店裏有個臨工,去年老公出車禍過了世,她自己緊跟著也犯了抑鬱症。聽過這病不?沒幾個月就從天橋上跳下去了。唉,”她歎口氣:“原本好好的一個家,這下,隻剩個三、四歲的娃娃……”
    “媽!”丁瑉拉她一下:“說這些幹嘛,紫菱就是神經衰弱,偶然睡眠不好,跟抑鬱症有什麼關係。”
    “嗬嗬,謝謝鄭阿姨,”許延笑道:“沒病早防,我們年輕人不懂,知道多點兒總沒壞處。”
    “是呀,”夏紫菱也抿著唇笑:“我還第一次聽說,有那啥,啥症?真嚇人啊。”
    “抑鬱症,咳,正巧想到了,就隨口說說。”鄭月娥也意識到說重了不妥,蜻蜓點水地掠過:“這做惡夢呐,還有個說法,過去的人都叫它‘鬼壓床’。咱們市郊有個空相寺,據說很靈驗,要不紫菱去求求神、避避邪,興許就好了。”
    “哎呀,媽!”丁瑉皺眉失笑道:“這都什麼年代了,您還搞這些封建迷信。”
    “怎麼封建迷信?要是沒用,寺廟的香火哪兒能從古燒到今?存在就是合理,”鄭月娥拍他一巴掌,罵道:“這點道理都不懂,讀書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阿姨說得對,他是能混就混,存的那點兒料,估計狗肚子都塞不滿呢。”許延跟著打趣:“不過,說實話,學校裏那些知識,真到了社會上,能用到的少之又少。”
    夏紫菱也莞爾:“嗬嗬,是的,我媽媽,以前也愛燒個香,拜個佛。她沒文化,就說這樣有個依傍,圖的是心安。”
    “對呀,”鄭月娥連聲讚同:“睡不好,不就是心不安?你聽阿姨的,準沒錯兒。”
    “嗯,也是,菱菱下午沒事兒吧?”許延想著到郊外山上走走,吹吹風、看看景兒,消耗點兒體力,說不定晚上真能睡踏實些:“要不咱們現在就去?這門口恰巧有趟直達車。”
    “好哇,”夏紫菱應道,回宿舍也是捱時間,倒不如去玩玩:“得坐多久車?”
    “兩小時不到,坐什麼公汽呀,”鄭月娥說:“丁瑉,你跟許延他們一起去,順便給自己和你爸求個平安符回來,常年在外,帶身上辟邪。”
    “不麻煩了,”許延忙說:“又不用轉車,丁瑉還是陪您看病吧,平安符我們帶回來就成。”
    “去吧去吧,”鄭月娥笑道:“他來也就點個卯,裝個樣,還能幹啥,你們年輕人玩兒去吧。”邊說邊挽了包往醫院裏走:“哎呦,時間都過了,先不說了,許延,有空帶妹妹來家裏坐啊。”
    “那好,再見鄭阿姨。”許延回身應過,便跟夏紫菱一路聊著天坐上丁瑉的車,想起來笑道:“烏山雖說不遠,我卻有十幾二十年沒去過了。”
    “不奇怪,有空總會想要往遠處跑,附近地方反而成了盲區。”丁瑉笑著應和:“我也有上十年沒去了,又不愛搞封建迷信,上次也是被迫的,不過烏山的景色還可以。”
    “嗯,對,”許延微笑著回想,仿佛又見當日撒在頭頂、肩沿上,那層玻璃紙般薄脆透明的陽光,和枯葉碎裂的窸窣輕響:“寺前那道青石階,古意盎然,接縫裏長滿了苔蘚,空氣比市裏好多了。”
    “真的嗎?”夏紫菱聞言起了興致,她自來G市後,還沒到過烏山:“市裏的花草樹木也不少,但總覺蓋了層灰,看著不清爽,”說著輕歎一聲:“好久沒見過真正的綠色兒了。”
    “有沒苔蘚我不知道,”丁瑉笑著插話:“但那裏的綠跟城市絕對不是一個概念。說到灰,也就是廟裏那點香灰。”
    “有廟更好了,”夏紫菱笑道:“我覺著麼,山上有個廟,更顯靈性。”
    “這話你跟他說,那是對牛彈琴,”許延笑話道:“念書念到狗肚子裏的人,哈哈,還靈性。”
    “說真的,等下你們去求神,我自己到處逛逛,出來再手機聯係,懶得聽那些禿頭和尚瞎念經。”丁瑉反詰道:“你們有靈性,還不是要坐我開的車,悟性才是好東西。”
    幾個人來來往往磕著牙到了山下,丁瑉陪他倆走了一段兒,就岔向另一條通往山頂的小路。許延跟夏紫菱慢慢往寺裏走,深秋的天,依舊蒼藍高遠,涼風撥動斑斕林海,颯颯脆響著拂麵而來。比起舊時,這條樸拙古老的漫長石階上,不過是新添了幾個進香的俗客,年年如昔、歲歲相似。然四季來了又去,誰知道淘盡了多少歡喜悲愁。
    “哥,你小時候來過這裏?”夏紫菱左右張望著問道:“這兒真清靜,感覺跟別的寺院不一樣。”
    “嗯,聽說這裏的和尚規矩多,”許延望向空相寺坐南向北、氣勢莊嚴,卻昭然陳舊的廟門和八字牆:“禁拍照、喧嘩、快步,否則會立刻被‘請’出門。”他笑道:“還有一點更怪,就是不準大把燒香。”
    “是嗎?”夏紫菱詫異道:“寺廟不是香火鼎盛才好?”
    “這就不清楚了,”許延跟她一同走進那兩扇剝脫了不少紅漆的木製寺門。祭壇上煙霧繚繞,漫升起一股潔淨的沉香。幽暗清涼的寬敞佛殿內,描金繪彩的威嚴神祗們一例沉靜地、安然地,俯視飽受紅塵浸淫的苦難眾生。恰有雄渾的鍾聲回蕩殿堂、穿越遠處的空穀,更顯寂靜悠長:“我記得,聽禪祈福得去內院,時候恰巧到了。”
    “那咱們先去?”進了這寺院,自然而然地便放低了音脈,夏紫菱問:“過了時候,得等好久吧?”
    “嗬,還是不清楚,”許延笑道:“不過既然趕上了,咱們就過去吧。”
    兩人低語著掠過幾株老槐、樟木,踏著青磚密接的蜿蜒小徑,緩步向內院走去。沿途偶爾有些神態安詳的黃衣僧人,目不斜視地錯肩而過。深山空院內,仿似四季都涇渭分明些,三三兩兩的枯黃趁著秋風斷了葉柄,漫不經心地觸上行人眼角眉梢,輕悄悄地飄墜下來,落在地麵心不在焉地翻幾翻,或是樹頭,或是草窩,或是路邊石縫,碰見了,便就寂然不動了。
    禪,是一念之間,是參透與靜思,是某刻眼中的光和影,玄妙而高深。許延一向這麼認為,自來談經論道者眾,真能悟得禪機、修成正果的,必是寥寥無幾。所謂: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像他這種缺乏慧根的俗骨凡胎,與其水中撈月、漏勺盛油,還不如安心痛享紅塵聲色,省得腦筋錯亂打結。
    蒲團上禪坐的高僧,慧目低垂、長眉灰白,手持的念珠渾圓烏亮,在檀香嫋嫋中徐徐道來。夏紫菱安靜地並膝端坐,全神貫注地凝眸傾聽。許延調開視線,看向那扇許久未曾修葺的木窗,已經明顯地破舊了。蟲子蛀開表層無色的清漆,漏出了幾個黯淡的孔洞,邊緣的棱角和雕刻的圖案,也大多磨平殘損,風吹過來,有一下沒一下地,‘吱吱’輕響。
    窗外不知名的老樹,黑褐色的枝幹僵硬盤虯,瘦骨嶙峋地幹結枯立,徒留幾片稀疏的黃葉,攥著根蛛絲要斷不斷,在寒涼的風聲裏苟延殘喘。又一年的秋末,天,漸漸地灰了,西斜的日影斑駁渡過窗欞,空氣中,隱約傳來了一股,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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