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葉滿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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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下雨的關係,禪房內隻稀疏坐了幾個人。光線有點兒暗,半舊的黃幔沾了些潮氣,略微擺動。檀煙安靜地流淌,繞著老僧枯槁的指節,慢慢散開。一隻破了邊兒的菅草蒲團,冷清地呆在地磚上。簷上的雨珠子,一滴接上一滴,泠泠掉落下來。
許延下巴頜一跌,恍惚間竟不知身在何處,見夏紫菱朝衣兜上呶嘴,才省悟過來,忙欠了身輕悄退到廊下。短信是包工頭張健強發來的,告訴他飯局定在明晚七點。新天公寓一期已經預售了幾個月,這次請的是稅局的周濤副局長。
從去年底開始,類似的宴席已吃到胃痛。許延回過信息,便將手機揣回褲兜,皺著眉用力揉了揉太陽穴,枯立半晌,仍趕不去懨懨的倦怠。
對麵一隻紅爪的鳥兒,返身輕啄濡濕的尾羽,回頭側看了兩眼,翅膀一扇便跳進了窗格。廊前的泥地全濕透了,豁豁牙牙泡在樹根下,先前那幾枚枯葉,早就不知去向,隻剩幾杆枝椏,單調地豎在雨絲裏,愈發地黑沉。
張健強人如其名,高大厚實,鼻頭上的毛孔很粗。筷子落在他手裏,常令人生出即將折斷的擔憂。
周濤正好相反,身材像許延一樣頎長,稍高半個頭,四十上下,鼻梁很挺,單眼皮,純黑的瞳仁跟他手中的香煙一樣沉靜。
席上大多是陳雅文應酬,三十歲的女人,顧盼流連之間,都溢出沉酒的幽香。酒不醉人人自醉,張健強手中的筷子,越發危險了,周濤的香煙,卻仍舊安然地流淌。
一小時後,酒菜撤去。陳雅文跟張健強合唱完一首孔雀東南飛,互相恭維吹捧一番,又馬不停蹄奔去下一首。許延和周濤推說不會唱,又都沒要陪席,便擎著杯茶各自退到沙發兩頭,偶爾隔著昏暗的燈光說兩句場麵話,再將視線移向電視屏幕。
想是昨天冒雨下山受了寒,今兒一整天,腦袋都鈍鈍的。屋子裏的對唱鬧騰得不行,剛又陪了幾杯酒,閑坐了一會兒,許延就感覺胸口煩悶,趕緊告退去了洗手間。
不計顴骨滲出的兩抹紅暈,鏡子裏的人,臉色異樣青白。胃裏的酒氣一陣陣鬱烈地往上湧,衝得人恨不能掏喉吐幹淨,許延難耐地扯鬆領帶。其實他穿西服相當好看,尤其新添這套,時尚而內斂的精簡設計,襯得身材俊逸而修長。凝練的黑,氤氳著動人的沉著和優雅,可他自己卻一直感覺束縛。
從隔間出來,越發煩堵憋悶,趕緊伸手到龍頭底下,接了捧涼水往臉上撲。幾過之後,剛感覺舒服些,門便‘吱呀’一響從外推開。周濤隨後踱了進來,對他笑笑,在旁邊的盥洗盆站定洗手。許延回了個笑,拿紙巾揩幹臉上的水滴。
“許先生臉色不大好,”周濤抬頭看看鏡子:“是不舒服嗎?”
“哦,不要緊,”許延向來覺得兩個男人在洗手間搭訕很奇怪,見他問起,輕描淡寫道:“剛沒吃菜墊底。”反觀對方麵不改色,自嘲地笑:“我酒量奇差,周局就強多了。”
“嗬嗬,”周濤往池子裏甩甩水,扯張手紙:“在局裏上班,免不了經常混酒桌,量淺的,時間一長也練深了。”他溫和地笑了笑,兩下擦幹水,隨手將濕紙丟進垃圾箱:“今天就早點散了吧,其實我們都疲於應付。”
對方語氣雖然溫和隨意,卻不似開玩笑或說反話。自從忙開新天的事兒,這些機關單位的領導,可算接觸得多了。像周濤這樣實話直說的,還是第一次見,許延微感詫異,麵向對方:“那行,這些酒菜吃多了確實無味,周局真爽快,”他笑著續道:“改天等您有空,咱們再換個地方玩玩。”
“好。”周濤簡潔地說,點點頭,進了隔間。
許延回轉身,視線迎上台前潔淨的鏡麵,先前那雙沉靜的黑眸,微閃了閃,便不經意地掠過。伸手將領帶重新束緊,開門走了出去。
十多天後,許延抽了個空來到沿河新村,這片兒是G市最大的福利房社區,房錦華住在頂樓一套複式單位裏。上禮拜打過電話聯係,對方說學校幾位主要領導,都未外泄夏紫菱那段兒經曆。許延前後考慮過,與其讓人捕風捉影地瞎猜疑,不如索性將事情敞開,所以今天才專程上門商量,請他找個恰當的時機把這問題解決了。
房錦華原籍蘇州,年近五十,一口普通話渾圓酥軟,麵相疏朗清矍,為人和氣端謹,慮事也很周全。不到半小時,兩人就將事情談妥。許延正準備客套幾句起身告辭,門鈴卻響了起來,隻好暫時坐下,端起茶幾上的杯子喝了一口。
房錦華道了個歉過去玄關,方才打開門,就傳來熱絡的招呼:“姐夫,就知道你在。”
“哈哈,”房錦華笑逐顏開地將妻弟讓進來:“你姐姐旅遊去了,沒人逼我出門。”說著合上門給兩人介紹:“這位是華宇的許總,相當年輕有為。嗬嗬,許總,”他笑著伸手示意:“這是……”
“嗬,姐夫,不用介紹了,我們上個月才見過。”周濤微笑著伸出手:“許先生,真巧。”
“哈,周局,”許延含笑接住他的手,握了握鬆開:“確實很巧。”先前聽聲音就覺得熟,沒想到竟是他。G市果真不夠大,這樣也能碰上,都是認識的,一時反倒走不開了。
“不必客氣,叫名字就可以,”周濤熟絡地坐下,自己斟了杯茶,給房錦華和許延的杯子也蓄滿:“許先生今天不忙?”
“還好,周局也別客氣,叫我許延吧,”他微笑著扶了下茶杯:“我妹妹恰巧在G大念書,最近碰上些事情,所以上門請房校長幫幫忙。”
“哦,是這樣,”周濤點點頭,沒再問下去,笑道:“新天國際很火啊,據說G市新樓盤的日成交,半數以上都是那裏。”
“還行吧,我們價位定得相對較低,”許延客氣地說:“周局也關心房地產市場?”
“哈哈,”周濤喝口茶輕鬆地調侃:“關心是因為工作需要,你們發展商生意興隆了,我們這些坐辦公室的,才能吃飽肚子。”
仨人喝著茶又閑聊了一段兒,房錦華問:“怎麼,周末沒陪秀敏出去走走?有空來我這兒下棋?”
“嗯,”周濤放下杯子,笑道:“她一早就跟小蘭上街準備行頭去了,下禮拜學校要鋼琴表演,不到晚上肯定回不來。我反正沒事,索性來慰問下你這個孤家寡人。”
“哈哈,”房錦華了然地笑:“我就說呢,你家那個刁蠻公主,難得周末,怎麼輕易就放你脫身了。”
“房校長,周局,你們慢慢聊,”許延見話題開始私人化,正好站起來告退:“我還有點兒事情,就不打擾兩位了。”
“啊,那麼快?”已近午飯時間,房錦華笑道:“還想請許總嚐嚐我的手藝。”
“謝謝謝謝,”許延笑著往玄關走,作勢攔了攔:“不用送了,改天請房校長和夫人一起出來吃飯吧,周局,再見。”
“好的,慢走。”周濤微笑著幫他打開門。
許延坐電梯下了樓,沿著社區安靜的方磚小路往外走,九月初的太陽,已經褪去了大部分灼熱,溫和地鋪蓋在翠綠的草尖上。既確定了與學校無關,那人選便隻剩下一個。他不屑又厭惡地扯了扯嘴角,剛掏出手機,鈴聲就響了。
“許總,你沒猜錯,就是那小子幹的。”張健強洪亮的嗓門兒仿佛近在耳邊,他認識些社會上身份複雜的人,前幾天聽說了這事兒,就自告奮勇地包攬:“嚇唬了沒兩下就爆了,他表哥特意叫他在同學裏假意打聽,趁機把事情捅出來。”
“哦,知道了,謝謝。”雖說是意料之中的事兒,現下水落石出,仍舊感覺得膩心,夏紫菱這是啥運氣啊。許延走了幾步,隨手撥了封毅的號兒,想著跟他商量下,誰知貼著耳朵直等到斷線,仍舊無人接聽,不由納悶兒地收起電話。
封毅這趟去A市咋地這麼忙,上禮拜還白天晚上都通話,最近這星期,不是匆匆發幾個短信,就是到很晚才打過來,寥寥幾句便掛斷,聲音也疲憊不堪,這兩天,索性打過去都沒空接了。許延看著那條無應答的撥出記錄,怔怔地停下步子,本就煩悶的情緒,越發結成了亂麻。
都說六月的天,是娃娃的臉,許延不知道,九月天氣,也能迅速返老還童。適才頭頂還隻飄過片兒黑雲,未待走出社區,竟稀稀落落下起了小雨。涼滲滲的雨粉細密地隨風飄飛,不一會兒就繚亂了視界。四季常青的平整的台灣草,毛刺般綴滿了蔥蘢的晶瑩。
幸好雨點不大,他並未提高步速,慢慢地走向門口,衝那個筆直站立在門邊的保安點點頭,順著他拉開的鐵門踱出去。雨,細鹽般一陣一陣播撒下來,身後砰然傳來鐵器滯重的鈍響。許延仰起臉,剛才那抹單薄的陽光,不知不覺已被厚重的雲翳湮沒。
“嗬,雨中漫步?”剛收回視線準備再走,一柄黑傘就遮上了頭頂,周濤笑道:“許先生真有雅興。”
“嗬嗬,周局也要走嗎?”許延收斂心神詫異地問:“看來房校長沒法發揮廚藝了。”
“唉,沒辦法,”周濤擎著傘柄,單手插在褲兜裏,隨意地說:“被寶貝女兒急召回家,下不成棋了。”
“哦,真幸福,周末正該一家人聚聚、共享天倫。”許延微笑著說:“周局愛下棋?哪一種?”
“象棋,打發時間。”周濤閑閑地問:“許先生沒成家吧?父母還在上班?”
“嗬,還沒。”許延笑一笑:“母親退休在家,我父親,幾年前就去世了。”
“哦……抱歉。”周濤看向路邊:“我的車在前麵,許先生去哪裏,順便送你。”
“不用客氣了,從這裏打個車回去很方便。”許延看著那把明顯傾斜過來的黑傘,笑了笑:“象棋有段時間我也常下。”
“是嗎?那改天切磋一下,”周濤並未堅持,跟他停在路邊等車,笑道:“比唱K吃飯有意思。”
“嗬嗬,一定。”許延揚手招停一部的士,拉開車門回過身,視線滑過對方肩頭那塊兒淺藍的洇濕,微笑道:“謝謝周局,再見。”
周濤笑了笑,手從褲兜裏抽出來,揚了揚,看著他坐進車裏。
車輪在遍布水漬的路麵上越跑越快,許延捋了把臉,重重靠向椅背,將那個擎傘佇立的頎長身影同時撇向身後。有些事情,根本無需動用語言,那柄濡濕的黑傘,傘下幽深沉靜的眸光,足以說明一切。他皺眉閉上眼睛,先前擾心的那些問題再度光顧,而雨中同行時,左肩那片融融的溫暖,竟也未能迅速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