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月滿庭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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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釣的魚又大又肥,不過一小時,帶來的簍子已經裝不下了。回到家屬區,封毅去農場還馬,許延進了家門就去澡房衝涼。洗完出來,夏紫菱已在水槽邊剖洗那堆五花八門的魚。
許延從架上抽了把小刀過去:“我跟你一塊兒弄。”
“不用了,”夏紫菱拿肘子擋開他:“你才洗幹淨,又沒弄慣這些。”
“嘿嘿,還是自家妹子好啊。”許延樂得輕鬆,把刀插回刀架,提張長凳坐一邊看她洗。
“自家妹子?”夏紫菱斜眼看看他:“這咋說呢?”
許延於是將火車上胖丫頭的趣事兒由頭告訴她,夏紫菱聽得咯咯直樂,一邊麻利地忙活,一邊歎:“還是小孩子好。”
“大有大的好啊,”許延看著她:“菱菱,聽說你不想念書?”
夏紫菱頓了頓,眼瞼垂下來,伸刀子去龍頭下衝掉鱗片血沫:“讀了……有啥用,將來哪個單位能要我。”
“學曆是自己的,”許延道:“即使不為工作,有知識也比沒文化強啊。”
“有文化又能咋樣兒,”夏紫菱笑笑:“還不是一樣捱日子……”
“你這是啥話?誰說一定得檔案清白?”許延一聽就來氣:“人一輩子得經曆多少磨難,不過進去半年,就死樣活氣,往後的日子怎麼過?!你難道打算就這樣混下去了?你的誌向呢?小時候跟我說的理想呢?統統搭進這半年裏不要啦?!”
夏紫菱臉色煞白,緊抿著嘴不說話,跟手裏的魚有仇似的,豁拉拉連連剖開好幾條,連自己的手指也沒放過,‘嗤’一下猛地拉出道血口子,鮮血頓時滴答而下,唬得許延蹭地跳起來,連忙拉著她的手衝幹淨了,拽回屋裏上藥消毒。等處理好那根受傷的手指,自己的脾氣也沒了,歎氣道:“對不起,菱菱,”許許延收起酒精紗布:“哥剛才,不該那樣說你。”
夏紫菱垂頭站在跟前,低聲說:“我知道,哥是為了我好……”
“你的苦,哥知道,如果在這兒讀得不開心,就跟哥回G市吧,”延握住她的手,抬頭看著她:“菱菱,哥就你一個妹子……”
夏紫菱的眼淚撲簌而下:“不……哥,我得跟爸在一塊兒,”她抬起手來擦擦眼睛,匆忙笑著扭開頭去:“我想通了……開學我就回學校念書。”
“菱菱……”那苦澀的微笑,躲閃的淚水,善良的忍耐,讓許延的心一陣陣抽疼:“哥對不起你……”身為兒子卻無能盡孝……許延的視線滑過她單薄瘦削的雙肩,曾經的豐腴柔潤已經倉促地流逝。
“說啥呢,”夏紫菱笑,掙開他的手:“我去把魚殺好,爸快回來了。”
“你歇著,”許延站起來,越過她向外走:“我來弄。”
出了房門才看到封毅竟已在案板旁忙開了,抬頭睨著他笑:“去和點麵烙餅子吧。”
“嗯。”許延回了一笑,甩甩頭去舀了麵粉,添水揉起來。既是無法解決,煩也是白搭,不如用心弄好眼前這餐飯吧。
封毅殺好了魚放大盆裏醃著,就去灶下生火,鍋燒起來,許延的麵團也已揉得勻淨光滑。兩人合力攤好餅子烤好魚,許剛恰巧也進門了,天已微微擦黑。
烤魚的精華是兩麵焦黃的部分,又香又脆,幾人搛進碗裏,都先把外層消滅掉,才開始對付裏麵白花花的魚肉。幸好青沙湖水質好,野生的魚條條肉質滑嫩,若是飼料養出來的,口感就柴了。許剛不用說,興致分外好,眼見兒子一天天長大成人,誰能不老懷安慰?連平常喝的小酒兒,今兒個都滿口生香。
夏紫菱卻無甚胃口,陪坐了半點鍾,就推說飽了去衝涼。許剛拿起張餅子,將碗裏的魚肉拌上醬,搭條大蔥卷起來,才抬頭問許延:“上學的事兒,你跟菱菱提過了?”
“嗯,”許延放下筷子:“下午說過了,她開學就回學校。”
“哦,那好。”許剛咬一口餅子,放回碗裏,沉吟了會兒,說:“延延,爸年紀大了,你黃阿姨走的淒惶,身後隻留下這個孩子,偏還命苦……”說著端起酒杯子喝一口,放下來:“菱菱就像爸自己的親生閨女……”
旁邊封毅已經擱下了筷子,許延背心發緊,連忙說:“爸,我知道,將來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菱菱,您別擔心。”
“這個我知道,你聽我說完,”許剛壓壓手:“爸不是擔心她的生活,延延,菱菱是個好丫頭,又聰明又勤快,爸這些年瞅著,她對你不錯,如果你……”
“爸!”許延霍一下站起身:“您別這麼說,菱菱就是我的親妹子,過去是,現在是,將來還是!”千愁萬慮終究還是碰上這一刻,許延急得嗓子眼都發幹,直到封毅在桌下抽抽他的衣角,才醒過神來,自己的語氣竟這樣衝,忙低下頭,放緩聲氣:“菱菱確實是個好姑娘,可我……這件事兒……爸,對不起,我辦不到。”
許剛兩手按著桌麵,凝神看了他半晌,歎了口氣,揮揮手讓他坐下:“接著吃飯吧,這事兒,當爸沒說過。”
“爸……”許延愕然抬起頭,原以為至少,許剛還會再勸,這話鋒突轉,讓他積攢了半天的勇氣和說辭,都仿佛落進了棉花堆裏。
“你既不願意,這話以後爸都不會再提,放心吧。”許剛喝完了麵前那杯酒,站起來:“你倆接著吃,明兒一早還得上礦,我去休息了。”
“爸……”許延忽然滿心不是味兒,繞過桌子扶住許剛手臂,驀然驚覺,手下的臂膀竟已是骨瘦如柴,喉頭頓時哽咽:“對不起,爸……”
“傻話!有啥對不起的,”許剛轉身拍拍他的肩,笑道:“為人父母,總期望兒女幸福,爸還沒老糊塗,總不能為了閨女就偏虧了兒子。在爸心裏,你倆一樣重。”
“嗯……”許延勾下腦袋,眼眶裏潮熱酸澀,越發握緊了那枯瘦的手臂,滿心深重的無力。
“行了,去吃飯。”許剛嗬嗬笑著抽回自己的手:“幫爸陪小封多喝兩盅,趕明兒放假了,咱爺兒倆再好好嘮嘮。”說罷轉身回了屋。
許延倒回桌邊,哪兒還吃得下?先前胃裏的都堵上了喉嚨口,怔怔坐下來,端起酒杯就急灌了下去,食管裏頓時刀割般痛快,抬手又去夠酒瓶子。
“好了,”封毅奪過他的杯子:“你又喝不了這個。”
許延放下酒瓶,苦笑道:“總比菜好吃。”
“那就不吃了。”封毅站起來,將桌上的碗碟歸攏:“我去洗洗。”
“我也去。”許延端起一摞,跟他一塊兒來到院子裏,驀然被那滿地的銀光嚇了一跳,抬頭看看,半空的月亮又大又白,竟不像真的。封毅笑笑:“不用點燈了。”
“就是。”許延把碗放進水槽裏,封毅推開他,動手洗起來:“你拿塊布來擦水吧。”
“嗯。”許延去找了塊布站在他旁邊,接過幹淨的碗碟一個個仔細擦幹,兩人都沒再說話,院子裏隻餘嘩嘩的流水聲,竟似更安靜了,仿佛又回到封毅進山前的那個夜裏。當年的月亮也有這麼大吧,冰塊一樣沉沉地壓在胸口。
封毅洗好碗跟他一道碼進櫥櫃裏,轉頭看他:“累了不?”
“有點兒。”許延推上櫃門。
“那早點睡吧,”封毅伸手理了理他的頭發,轉身向院外走:“我回去了。”
“哥……”許延輕聲喊。
“嗯?”封毅回過頭,眼睛在月影下深得看不見底,微微笑了笑:“怎麼了?”
“你怎麼了?”許延盯著他問。
“我?”封毅頓了頓:“我怎麼了?”
“沒……”許延低下頭:“我睡不著……”
封毅慢慢走回來,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輕聲問:“要哥陪你坐會兒?”
“嗯。”許延看看那道低矮的院牆:“咱們去那兒坐吧,你帶了煙嗎?”
“帶了。”封毅攬著他走到院牆邊,握著他的腰抱上去,自己跟著坐到後麵,靠在牆上掏出煙來,點著了塞進他嘴裏,笑道:“你現在好像,比我更愛這地方了。”
“嗯,”許延深吸一口,靠近他懷裏,張開嘴讓那青煙嫋嫋娜娜地飄蕩起來:“哥,今晚月亮好大呀。”
“是呀,”封毅抬起頭:“星星倒不多。”
“小時候就說要看銀河,”許延輕笑:“以後幾次回來,都不趕巧。”
“就是,”封毅也掏出根煙點燃,笑道:“這次應該能看到吧。”
“看不到也沒關係,反正咱倆以後多得是時間,”許延回頭瞅著他:“到咱們老了,天天晚上坐這兒聊天兒,還愁看不見?”
封毅噗嗤一笑,睨著他的黑眸滿是溫柔:“天天坐,那不得把牆給坐塌了。”
“塌了,”許延勾起嘴角,雙眼在月色下流光溢彩:“那咱一起再給它砌上,好不好?”見封毅笑得越發起勁兒,不爽道:“你笑啥?到底好不好?!”
“笨蛋,”封毅見他生氣,趕緊憋住笑,輕聲問:“砌牆,老了你還要跟我分院兒住嗎?”
“……分,分院兒,又咋啦?”許延忽地漲紅了臉,一肘子頂他:“快說,到底砌不砌。”
“嘿嘿,砌,砌,”封毅抱住他,低下頭,輕輕吻著他滾燙的臉,輕笑道:“不過,分院兒可不行……”
那吻細密地灑落在他的臉頰、頸項,那樣的輕柔、婉轉、憐惜,仿佛能頃刻驅走心底沉澱的寒氣。許延回轉頭,伸手摟住封毅的脖子,仰臉迎上去:“哥……咱倆永遠在一起……”
“好。”封毅收緊手臂,親上那溫軟的唇片,寒涼的夜色,仿佛也因了這膠著纏綿的吻,悄悄溫熱起來……
“你們!這是幹啥?!”那聲斷喝,如平地驚雷在耳邊炸響,許延差點沒從牆頭掉下去,幸好封毅的手臂圈緊了他,這會兒也立刻放了下來。
心在那一刻仿佛直墜進無底的冰窖,許延屏息轉回頭,對上許剛那雙震驚異常的眼睛:“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