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葦岸宿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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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王老太一撥在縣城下了車,兩小時之後,列車停靠在白河鎮站台。
這次沒有預先通知,兩人在鎮上雇了部私車回二〇五。許延打開車窗,讓幹爽清勁的涼風謔謔灌進來。
鄉情,是一種別樣的音調,深沉而低廻,特殊的氣味和氛圍,是陌生與熟稔融洽美滿的結合,是記憶與現實生動可感的印證。
夏末的天,藍得特別深,托起一朵朵白雲格外銀亮立體。綠色取代了潔白,成為原野的基調。路邊起伏著一壟壟高低錯落的作物,蓬蓬勃勃的雜草野花不甘寂寞,趁著暖陽自覺圍出地界,沉浮在碧浪翻湧的浩瀚汪洋中。比之江南婉約精致的風情,這兒是不修邊幅的率性粗獷,蒼涼卻不荒瘠,藍天下廣袤的田野接引著蒼莽的群山,白沙河像年輕的母親,輕快地閃動著波光……
北方終究是北方,江南的瓜果早就收了藤,這裏才剛剛開旺,沿途不少瓜農從地裏捧出一個個碧綠飽滿的西瓜,堆上路邊等待拖拉機運上鎮裏。許延眼饞,笑道:“呀,這瓜看著就好吃。”
“那咱下車買兩個,”開車的漢子爽朗地笑:“現摘現開,解暑生津,兩位路上幾天沒吃著新鮮瓜果了吧。”
“那咋好意思,”許延言不由衷地推辭,樂得巴不得蹦下車去:“停車得耽誤您生意了。”
“嗨,賺錢圖個啥,不就圖個舒服自在,”漢子樂嗬嗬停好車:“這現有的自在都享不了,那錢賺來還有啥用?”
“大哥真豁達,”封毅由衷讚道:“會過生活。”
“嘿嘿,走,摘倆瓜去,”漢子開門跳下車:“咱吃飽了再趕路。”
許延樂陶陶地奔進瓜田裏,一個戴草帽的老農見幾人下車,也不上前招呼,熱絡地笑笑,就又彎下腰忙活。
“大爺,”許延拍著圓滾滾的西瓜,笑嘻嘻地問:“您這瓜咋賣呀?”
“哦嗬,過路的客人,一角錢一個,盡肚子吃,”老農嗬嗬笑道:“要帶走,五分錢一斤。”
“哇,這麼便宜!”許延驚奇地問:“那您不虧本兒嗎?”
“虧啥,今年收成好哇,”老農拄著鋤把子站直腰,筋絡畢現的手舉起來,抹去腦門上的熱汗,滿臉的皺褶泡進溫水裏一樣舒展:“你瞧這地裏的瓜,又圓、又大,還結得密,豐收是老天爺的賞賜,天下人都有份兒。”
“嘿嘿,那謝謝老伯了,”許延粲然一笑,伏下身挨個摸過去,愛不釋手:“瓜要咋挑哇?啥樣兒的算熟了?”
“這一壟都透熟咯,小哥兒放心摘,”老農摘下草帽扇起風來:“要吃著不甜,不收你錢。”
“誒,謝謝老伯。”許延樂顛顛捧起個滾圓的,擰落瓜蒂跑去找封毅:“有刀子嗎你?”
“嗬,這要啥刀子?”封毅接過來,往路邊大塊卵石上輕輕一磕,豐沛的汁水頓時嘩嘩流淌,熟透了的西瓜裂成好幾塊,露出裏麵紅彤彤的沙瓤和黑豔豔的子兒,饞得人頓時口舌生煙。封毅遞過一塊給他,笑道:“諾,吃吧。”
許延搶過來,忙不迭啃下去,喜得一驚,這瓜竟是少有的清爽甘甜。往日在城裏買的,大多粗淡寡味,還有些個黑心貪財的商販,往裏麵注水壓秤,哪兒比得上現下這鮮美天然的風味兒:“這瓜太好吃了!”許延急火火地吐著瓜子兒,嚷嚷個不停:“在G市,我從沒吃上過這麼好的瓜。”
“瓜出了地再送到市裏,儲運得花多長時間。”封毅挑了塊大的遞給司機:“多數都趁生著就摘下來了,在車裏慢慢躉熟,那能好吃?”
“也是。”許延應著,極目望向遼闊的田野,這一片土地,究竟蘊藉了多少豐美與甘甜?“哥……”他喃喃道:“我覺得這兒,才是咱的家。”
“嗯。”封毅微笑:“以後,哥陪你回來。”
“好!”許延欣然歡笑,啃口西瓜:“嘿嘿,哥,這次你再帶我上哪兒玩去?”
“正事兒還沒辦完呢。”封毅失笑:“就念著玩兒。”
“這叫勞逸結合、張弛有度。”許延理由一大堆:“不吃好,玩兒好,哪兒有力氣辦好事兒……呀,你看!”不待對方答話,突然跳起來,手指著河邊急喊:“那邊草叢裏,看見了嗎?”邊叫邊往前跑,離了四五十米才停下來。
“嗯,是呢。”封毅跟上來:“恰巧一黑一白。”
那一黑一白竟不怯生,在河邊緩緩踱步,那樣的溫雅而高貴。黑馬毛色純淨油亮,筋強骨健,偶爾彎下頸子閑閑咀嚼。白馬駿逸挺拔,嘴唇泛出胭脂般的紅嫩,鬃頸相接處隱現一脈淡淡的煙青,銀亮長鬃飄灑如瀑。兩匹馬身子挨得極近,不時交頸蹭耳,在齊胸高的長草中悠然陷落。許延緊盯著它倆,滿眼驚羨。
“走吧,別讓人等太久。”封毅瞅著他笑,拉他回路邊:“改天上農場借兩匹馬,咱們沿河邊遛彎兒。”
“哈哈,好。”許延目光燦爛,戀戀不舍地一步三回頭。
車子再行十來分鍾,就碾上了二〇五青黑的柏油馬路,樹影婆娑,許延扶著車門跳下來,長長舒了口氣,分外地愜意酣暢。兩人穿越豐沃的壟梁,走得不急不緩,那片清淨簡樸的黑瓦白牆,永遠是碌碌紅塵中不變的執念與遐思。
許延握上光潤的木柵欄,目光柔軟。院子裏靜謐清涼,半舊的撒花門簾在蔥蘢的葡萄架下款款低垂,掩映拂蕩。一如若幹年前,溫柔地牽引與接納,那個滿心惶惑的孩子……
“回去吧,”封毅在他後腰上輕輕一推:“菱菱不知道你要回來,讓她高興一下。”
“嗯……”許延推開院門,慢慢走進去。
“誰呀?”清越的女聲褪去了早年的稚氣,隨著門簾輕挑,再不複之前的寧靜與平和。夏紫菱拭拭眼睛,目光顫抖:“……哥!”一聲哽咽凝在喉間,人已飛撲進許延懷中:“哥……哥……”
“傻姑娘……”許延眼角濕潤,收緊手臂,抱住那副飽嚐了辛酸的柔嫩身軀,靜立著,由著滂沱的熱淚灑滿肩頭,多日的氣惱無形消弭,輕聲道:“哭啥呢,哥不是回來了嗎?”
隔壁的院門輕輕開啟,封毅穿過自家院子,打開房門,微笑著隱身而入。
“哥……”夏紫菱抬手擦擦眼,不好意思地撐起身,顫動的濕漉漉的長睫,盛著水潤晶瑩的黑眸,呐呐握緊許延的手臂,頃俄又滾下淚來,倉促地笑:“快進屋吧。”
“嗯,”許延掀開簾子進去,屋裏一切如故:“爸呢?沒回來吃午飯?”
“正好,你勸勸爸,”夏紫菱張羅著茶水,皺眉道:“二十一公裏那邊新鑽了個豎井,他非要陪那些兵伢子下井選礦。”夏紫菱遞上熱茶靠邊兒坐下:“他都多大年紀了,腰又不好,每天來回顛簸幾十公裏,中午留在礦上吃飯,身子哪兒受得了,部隊上的領導也說不聽。”
“爸,他就是那樣兒的人。”許延托起杯子,呷一口,垂眸微笑:“我小時候,哪兒最苦最累,爸就申請往哪兒調。”為此不知跟尹心玥吵了多少回,最終一拍兩散……在那些寂寞孤單的時日裏,也曾心生怨尤……直到這些年,才慢慢了解與認同了許剛的執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軍人。”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許延無法對它作出一個形象的描述,中國軍人對於世界的理解,那份堅定而浪漫的崇高,是旁人無法企及的高遠境界。在這個沒有天然標尺的塵世裏,信念是最後的,也是最精準的尺度。如果要許剛拋卻信仰,放棄堅守,被迫淪為一個無為的虛無主義者,那他恐怕,一天也支持不下去了吧。
“你跟爸的口氣兒,”夏紫菱無奈地歎氣:“咋聽著越來越像了呢?”
“我是他兒子呀,”許延開心地笑,揉揉她的頭:“這才叫男人,以後你就明白了。”
“切,”夏紫菱笑道:“不用我天天擔心,晚晚張羅著給他泡腳捶背,不明白也沒關係。”
正說著,封毅打他手機:“延延,問問菱菱,晚上吃啥,”那小子說:“要不累,趁現在還早,咱幾個去青沙湖釣幾條魚回來,許叔叔上回說,那兒的魚烤著下酒好吃。”
“青沙湖?!大嗎?”許延驚喜地問:“在哪兒呢?我咋不知道這兒還有個湖?”
“嗬,你不知道的多了,”封毅輕笑:“剛不是想騎馬嗎?喊上菱菱,咱們去農場牽幾匹馬,一塊兒釣魚去。”
“哈,太好了!”許延收起手機:“菱菱,咱們騎馬釣魚去吧?”
“好哇!”夏紫菱蹦起來,成日悶在屋裏,早膩煩了,眉眼都高興地飛舞起來:“我去找個簍子。”說罷辮子一甩,扭身跑出院子去。
青沙湖在白沙河上遊,幾人鬆挽著馬韁,順著河邊漫走,拐過一道狹窄的河灣,那片茂盛的青紗帳隨即躍然眼底。
“嗬,是青紗湖嗎?”許延兩腿一夾馬腹,興致勃勃地當先跑過去,回頭大聲喊:“我還以為是沙子的沙。”
“是沙子的沙,”封毅笑道:“你繞過這片蘆葦看看。”
縱深豐澤的蘆葦蕩,汪著一潭澄碧清透的寧靜湖泊,在水洗過的天空下微瀾輕漾,徐波漫斂,迎著明媚的夏陽泛起粼粼的銀光。仨人縱馬前行,途經之處,鳥雀野鴨四起,不時有閑散的蛤蟆、青蛙,鼓著肚皮呱呱大叫,兩腳一撐,‘噗通’躍向湖心,徒留幾個圓溜溜的氣泡兒漂浮在水麵,須臾之後,‘嗶啵’炸開。
繞過幾百米蘆葦蕩,視野豁然開闊。湖西側濃鬱的樹蔭,銜著奇峻的山巒次第攀升,與南側豐茂的水草,聯手夾接著一大片平整的沙岸。細膩清白的河沙與湖水直接碰撞,中間沒有任何泥淖,純然的碧綠與潔白。多少年來,歲月流變,水洗著沙,沙濾著水,細浪終日輕拍灘岸,無止無歇。
許延驚歎著跳下馬背,封毅接過他倆的韁繩,栓在岸邊的幾棵紅柳下,拿著一束釣竿過來:“咱們先挖蚯蚓去。”
“哈,好。”夏紫菱歡笑著跑向蘆葦蕩,撅了根樹枝蹲在外圍的草地上。
盤結交錯的草皮被幾人掀開,紅的、褐的、黃的、白的茁壯的草的根須,悠然袒露在藍天下,散發出清甜微澀的甘香。野草年複一年、生生滅滅,重複滋養得土質油黑而鬆化,不消幾分鍾,夏紫菱腳邊的玻璃瓶裏,就積滿了肥嫩壯碩的蚯蚓。
“夠了,”封毅掃一眼瓶子,拍拍手站起來,笑著去拉挖得起勁兒的許延:“釣完再說,你個蚯蚓克星。”
“哈,蚯蚓克星,這號兒好,”夏紫菱丟下樹枝,咯咯直笑:“以後就這麼叫他。”
“嗬!死丫頭,”許延笑罵,隨手摘了個蒼耳擲過去:“長進了哈,竟敢跟哥沒大沒小!”
夏紫菱大笑著逃到灘邊,許延學著他倆的模樣穿好蚯蚓,釣竿一甩,遠遠拋進清澈的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