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河鎮趕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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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燒得好像熱了,掀開被子涼,捂著又冒汗。許延煩躁地翻個身,光著個腳丫子探到外麵,不一會兒縮進來又轉個身,最後索性披上大衣坐起來。大概淩晨一、兩點鍾光景,雪夜總是那麼清亮,光線透過窗玻璃,拓出團黑黝黝的影子,那還是昨兒個夏紫菱給他貼上的窗花兒。
許延坐在黑暗裏,眯著眼仔細分辨那團黑影的模樣,卻怎麼都跟白天那兩隻嬉水的鴛鴦對不上號,不一會兒眼睛就乏了,站起來開門出去。幾小時功夫,院裏就一地清白,那道紅磚院牆上,也砌了條一指來厚的鬆糕。許延過去切開一截,拿手一抹,那塊糕就揚粉散渣地跌落下來。
支著條腿坐在牆頭,靠著身後的屋壁,低個頭背單詞,或者仰著臉無所事事,偶爾懶懶散散吐個煙圈兒,那是封毅從前愛幹的事兒。得空坐下來時,仿佛這道一掌來寬的院牆,比屋裏所有椅子都坐得舒坦。這次回家,倒很少見他往這兒呆了,人大了是不是就愛腳踏實地了?
許延學樣兒坐上去,屁股底下一股寒氣直透上來,立馬噗嗤一樂,那家夥原來也怕涼啊。天上掛著的白月亮,已經彎成道細鉤子,兩頭尖尖俏俏,像小姑娘甜甜的嘴角。自己呼吸之間帶出的熱氣,倒變成她淘氣吐出的寒煙了。
十五年有期徒刑,適用範圍太廣了,李阿姨對黃麗萍絕口不提,封毅自願改姓,可見這罪名好聽不到哪兒去。長城邊兒上那個四合院,那小子呆了六年的地方,院牆不知道是不是也這樣低?沒人跟他玩兒那兩年,他會不會也爬上去看月亮?那時候的月亮,是不是也像小姑娘的嘴,嬌嬌俏俏地吹著寒煙兒?
幹冷的北地比陰寒的南方更得陽光的青睞,頂著一樣的太陽,拿著不一樣的待遇,一樣都是忙忙碌碌地過日子。轉眼年二十八了,封毅一早出門喂兔子時,跟他說好了今天上白河鎮趕集,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許延丟下手裏紮了一半的紅燈籠,夏紫菱抬起頭來衝他抿嘴一笑:“說了這比紮風箏難。”
“別的事兒你媽又不讓我沾手,”許延無奈地笑:“我還不愛紮這個呢。”
“你還閑得慌了?”夏紫菱撇嘴道:“我媽那心就是長得偏,放下寒假作業我手上就沒閑過。”
“那是黃阿姨重點培養你,”許延笑:“娘家的懶散閨女可當不成婆家的巧手媳婦兒。”玩笑剛一出口許延就後悔不迭,自小跟這丫頭處得太隨意了。
夏紫菱手裏的活兒頓了頓,低頭抿起嘴來笑:“能者多勞,我可不傻,手巧不就是為別人圖安逸,給自己添麻煩?再說,”她摞下紮好的紅燈籠,把桌子上的竹篾、紅紙掃進笸籮裏:“這都什麼年代了?一份好工作不比巧手強上千百倍?哥你思想咋跟我媽一樣老套兒。”
“嗬!”許延微笑:“菱菱腦子可真靈光。”
“哼!那當然。要不然我幹嘛下那麼大力氣念書呢,”夏紫菱一臉得意:“哥,咱班女同學裏,就數我成績好。等我大學畢業了,當上女強人,看啥樣兒的婆家能挑剔我。”
黃麗萍掀簾子進來,當頭拍她一巴掌:“死丫頭成天沒臉沒皮,女孩子家家婆家婆家不離口,咋就不知道害臊呢?”
“說婆家咋啦?!”夏紫菱不服氣地叫:“我哥又不是外人,跟他咋不能說啦?”
“仗著你哥寵你,你就盡著性兒胡鬧吧!”黃麗萍笑著數落:“沒心沒肺、咋咋呼呼,你哥呆長了也得煩你。”
“哼!別人都不煩我,就你煩我。”夏紫菱撅個嘴兒翻眼說:“就算我招人煩、惹人厭,也是你沒把我給生好。”
“嚇!你個死丫頭,”黃麗萍放下手裏的麵粉袋子就去攆她:“給你個笑模樣還蹬著鼻子上臉了,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那頭夏紫菱早就咯咯笑著逃到院子裏去了,許延臉上帶著笑,扭頭拾起笸籮裏那半個紅燈籠,拿在手裏看了會兒,慢慢紮起來。
“嗬,黃阿姨,”才沒紮兩下,就聽見封毅在院子裏笑著問:“啥事兒呐,這麼熱鬧?”
“啥事兒也沒有,教訓教訓這死丫頭,”黃麗萍笑道:“找延延?他在屋裏呢,你進去吧。”
“誒,好。”封毅應著,腳步聲一晃就到了門口。
許延快手紮緊剩下的三支竹骨,抬起頭衝走進來的封毅笑:“等會兒,就好了。”
“不忙,”封毅在他身邊坐下,靠過頭來看:“二〇五你家過節最喜氣,年年院子裏都掛滿了紅燈籠。”
“你家掛不?”許延刷著糨糊,抬眼問他:“我幫你紮兩個?”
“我掛這幹啥?”封毅失笑,向後一仰,抬手枕著脖子,攤開腿說:“掛不掛不都一個樣。”
“這哪兒能一樣了?”許延貼上紅紙,把燈籠丟回笸籮裏:“喜氣才像過年。”
封毅瞅著他笑:“不像過年就不是過年了?”
許延斜眼看他:“過年沒有過年樣子,算過年嗎?”
“不算過年,”封毅把他的手拉過去,撕掉指尖上粘著的一塊糨糊痂子:“年還不是照樣兒過?”
“懶得跟你說。”許延剮他一眼,站起身,不再費勁兒對牛彈琴。
“我不懶,”封毅也站起來,在他後腰上輕推一把,笑道:“我跟你說。”
“滾,”許延噗嗤一樂,撈開門簾往外走:“一邊兒自個兒饒舌去。”
“哥,你倆上哪兒去?”夏紫菱被黃麗萍逮著拆麵團,見他倆玩笑著出來,問:“中午回家吃飯不?”
“應該趕不回,上白河鎮去,”許延說:“你們先吃吧,別等了。”
“白河鎮?”夏紫菱亮起眼睛:“趕集去?”
“是啊,”封毅笑道:“再不去都收攤兒過年了。”
“嗬!”夏紫菱咯咯笑:“小毅哥也愛趁那熱鬧啊?”
“小毅是陪著你哥逛,你哥沒見過小地方鬧節,”黃麗萍笑罵道:“當是你自個兒呐?趁熱鬧!”回頭又問封毅:“車子找好了?坐得下菱菱不?”
“坐得下,”封毅說:“菱菱也去?”
“死丫頭眼珠子都蹦出來了,”黃麗萍笑:“不讓她去,得把我那麵團拆成爛泥巴。”說罷衝夏紫菱下巴一點:“上我屋裏拿點錢,給自個兒買身新衣裳,順道兒給你爸帶條好煙,讓他也樂嗬樂嗬。”
“哼!我說您咋就發善心了呢,”夏紫菱轉著眼珠子壞笑,興奮地搓掉手上的麵糊糊:“原來是心疼咱爸沒好煙抽了。”說罷哈哈笑著向屋裏跑。
“個死丫頭!”黃麗萍揀個土豆砸她:“越大越沒正形兒了。”
仨人出了門兒,走近停在路邊的軍車,封毅拉開車門,跳上副駕駛座位,許延跟夏紫菱坐進後座。開車的還是上次那個小兵哥,見了許延回頭笑道:“弟弟沒在咱這過過年吧?”
許延一笑正待說話,封毅拉上車門說:“誰是你弟弟呀,叫得那麼親,快開車。”
“切,管得倒挺寬。”小司機掉過頭來發動車子:“不是我弟弟就是你弟弟啦?”
許延心尖兒一顫,別開臉不看兩人扯皮。
“那當然。”封毅自得地笑,扭頭看向窗外。兩人的視線在倒後鏡裏碰上,一下粘住了,許延微紅了臉,瞪他一眼轉開頭。封毅揚眉一笑,向後靠上椅背,清爽的發梢散落下來,濺起一片金燦燦的陽光。
白河鎮集市在一條狹窄的街道上,除了幾戶特別富裕的鎮民自建的三、兩層小樓,出租給人開錄像廳、茶館食肆。路兩旁大多是些樸掘的青磚平房,前後兩進,中間是天井,臨街的一麵改成商鋪。屋主賣些雜貨,或是租給他人經營。這樣的小鋪麵大多沒有營業執照,都是鄉裏鄉親,工商所也眼開眼閉,不多查問。
房前臨街位置,一溜排開密密麻麻的流動攤販,拉張小板凳坐在自個兒的簸箕前,有些幹脆拱腰蹲在地上。攤子上扔些草藥、山貨、繩頭線腦,有客到熱情地招呼兩句,沒生意就跟旁邊的熟人磕嗑牙,抽杆煙,裹著雪後靜好的日光,暖烘烘地又過去一天。
本來就不寬敞的街市,聚滿了節前閑逛的人群,你來我往、摩肩擦踵,喜氣洋洋。孩子們討了大人的零票子,三五結伴圍在糖人攤兒前,樂顛顛地仰著臉等候。不時有騎自行車的人,到了街口自動下來,臉上掛著笑推車慢慢走,實在等得急了,閑閑撥兩下車把上的鈴鐺,那鈴聲也是歡快的,安逸的。
仨人擠進鎮上最大的服裝店,據說是個南方老板開的。說是最大,其實也就百來平米,中間擺開幾溜鋼管焊接的架子,密密層層的吊著冬衣,四周牆壁上也掛滿了衣服,成衣式樣還不錯。
夏紫菱換上件呢料大衣,果綠色過膝修身剪裁,腰部鬆鬆挎著條相同麵料的寛腰帶,素淨雅致、青蔥水嫩,裹得那身條兒越發嫋嫋娜娜,娉娉婷婷。四十來歲的男店主,操著口洋腔怪調的普通話連誇帶捧、讚不絕口,美得那丫頭在長條鏡前左看右看,好大一會兒才不舍地脫下身,依依流連著轉頭翻看價碼相宜的新衣服。
許延看著她那樣兒不由好笑,掏出錢夾裏的兩張大票,悄悄塞給店主,包好了那大衣提在手裏。封毅笑著接過來,拉他到男裝那片兒,給他挑了件帶毛裏子的防風大衣,扶著他肩膀轉著看了兩眼,覺得還行,笑著說:“款式再好也比不上你那兒的,保暖合身就好,湊合著穿幾天吧。”
許延問店主要了把剪子,含笑絞掉標簽,把舊衣服和剪子一同遞回去,款式再好又哪兒比得上那人為他親手挑、親自買的。那店主一頭給許延包衣服,一手樂嗬嗬地接過封毅遞過去的票子。眨眼功夫賣出兩件高檔時裝,笑得合不攏嘴,操著那口越發洋腔怪調的普通話,熱絡地送出門口,嘴裏連聲說著:“慢走啊,下回再來再來。”
“哥,”許延被封毅拉出門,站住晃晃他的手:“你咋不買新衣服呢?”
封毅拉他繞過門前的攤子,不在意地說:“家裏衣服都穿不過來,又沒特別看上眼的。”
“過年嘛,大家都穿新衣服才高興。”許延想拽他回去:“進去隨便買件吧?”
“別去了,新舊不都一樣?”封毅攬住他肩膀帶出來:“裏麵擠得轉不過身,剛才都熱出我一頭汗。”
“哪能一樣兒?”走得遠了,許延隻好作罷,兀自喋喋不休:“衣不如新,人不如舊。這道理都不懂。”
封毅眼裏盈滿笑意,見夏紫菱走在前麵,湊到他耳邊輕聲說:“誰說的,我明明懂得人不如舊……”
許延心裏一甜,掉開頭去,臉上不由自主地,蕩起了一層波光粼粼的淺笑。
夏紫菱手裏提著自己買的撒花棉襖子,興高采烈回頭問:“哥,待會兒咱們還去哪兒玩兒去?”轉眼看見封毅手裏提的袋子裏漏出那塊果綠呢料,一把奪過來,驚喜地問:“這衣服咋在這兒呢?”
封毅才想開口,許延就一本正經說:“還不快謝謝小毅哥,他買給你過年的。”
夏紫菱臉上一呆,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立馬撇嘴:“騙誰呀?鬼才相信。”
許延憋不住笑出聲兒來,揉著她頭頂說:“菱菱好好念書,以後上哥那兒,喜歡啥衣服哥都給你買,我妹子人長得好,就該穿時新衣服匹配著。”
“謝謝哥,哥最好了!”夏紫菱開心得大叫,旋即低頭將大衣塞回袋子裏。路邊錚亮的玻璃窗上,印出那俏臉兒上月牙兒一般彎起的嘴角兒,還有同樣彎起的,沾了清涼霧氣的那一雙,烏溜溜的毛眼睛。
許延從那塊亮玻璃上別開眼,想問封毅接下來去哪兒,冷不防被他在腰眼上捏了一記,差點失聲驚叫。瞪眼看去,那小子眼睛瞪得竟比他還大,想起方才的栽贓陷害,立馬噗嗤一聲笑出來,趕緊討好地扯扯他的手。那小子又剮了他一眼,才既往不咎地掉開頭:“先去吃午飯吧,邊吃邊商量下午上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