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冉的咳嗽聲戛然而止。他直起腰，月光下的眼睛亮得驚人。肖崇的手掌能感覺到他胸腔裏平穩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戰前的鼓點。
    ”我需要雪狼商隊查證一件事。”葉冉的聲音完全變了調，低沉而清晰，”太子在拉攏你的十二部首領，條件是你的人頭。”
    肖崇的手沒有收回，反而揪住了他的衣襟：”借兵是假，報信是真？”
    ”半真半假。”葉冉任由她拽著，”靖國北境三城的守將已經倒向太子，我需要一支能穿越邊境而不被懷疑的隊伍。”他突然笑了笑，”比如打著可汗旗號去接新娘子的商隊。”
    肖崇鬆開手，仰頭灌了一大口酒。烈酒燒得她喉嚨發痛，但比不上葉冉下一句話帶來的刺痛。
    ”端木季的刺客，是白鹿族長的小兒子派的。”
    酒囊砸在墓碑上發出悶響。肖崇的指甲陷進掌心，魏閑死前的樣子突然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天他穿著新做的玄色袍子，問她這袍子可合身，說要等她成親時候穿。
    ”證據。”
    葉冉從碑後拿出個木匣。裏麵是把鑲著紅寶石的匕首，刀柄刻著白鹿部的圖騰。”白鹿族長的小公子去年在嶽國賭坊欠的債，是太子的人幫忙還的。”他頓了頓，”用這把刀做抵押。”
    肖崇抓起匕首就要起身，被葉冉一把按住膝蓋：”現在殺過去，正合太子心意。”
    ”放手！”
    ”你記不記得兩年前我們怎麼贏的太子的那局棋？”葉冉突然問。
    肖崇的動作頓住了。那是她第一次去靖國，在葉冉書房裏看見一盤殘局。太子執黑已經殺入腹地，白棋眼看潰不成軍。葉冉卻笑著落下一子，看似自尋死路的一步，七步之後卻讓太子的整條大龍窒息而亡。
    ”你要我忍？”肖崇的聲音發顫。
    ”我要你贏。”葉冉的手指輕輕擦過她握刀的手，”白鹿族不過是個卒子，我們要釣的是背後的大魚
    。”
    夜風卷著草屑掠過墳頭，肖崇突然發現葉冉的衣袖上沾著些新鮮泥土。她眯起眼睛看向墓碑後方——那裏的凍土有明顯被翻動過的痕跡。
    ”你挖我師傅的墳？”
    葉冉露出個無辜的表情：”你師傅臨終前托我帶了封信，說等你氣得想殺人的時候再給你看。”他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現在正是時候。”
    肖崇搶過信，借著月光辨認師傅熟悉的筆跡。看著看著，她的肩膀漸漸放鬆下來。最後她竟低笑出聲，把信紙揉成一團砸向葉冉，旋即又快速撿了起來，葉冉抿住嘴角背過身掩了笑。
    回眼間不經意看見肖崇腕間的紅繩——那是魏閑去年送的生辰禮。他的眼神暗了暗，轉瞬又恢複如常。
    ”所以，商隊借不借？”
    肖崇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草屑：”明天塗二會帶你去挑人。”她轉身要走，又停住腳步，”葉冉，你為什麼要蹚這渾水？”
    月光下，葉冉的笑容有些模糊：”大概是因為。。。”他輕輕咳嗽兩聲，”看你吃癟的樣子比較有趣？”
    肖崇頭也不回地走了。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葉冉才從袖中取出那塊染血的帕子。角落的藍花已經褪色，那是兩年前肖崇隨手扔給他的，說擦血用白帕子太晦氣。
    他把帕子按在心口，那裏藏著一道疤——替肖崇擋箭留下的。當時太醫說再偏半寸就會要命，他卻隻想著箭上有沒有毒，會不會害得那個總愛逗弄塗二的小姑娘哭鼻子。
    夜風漸冷，葉冉望著肖崇離去的方向，輕聲說了句隻有墓碑能聽見的話：”因為你在渾水裏啊，傻子。”
    肖崇展開那團皺巴巴的信紙，師傅熟悉的字跡像一把鈍刀，慢慢割開她強撐的鎧甲。
    「丫頭：
    見字如麵。若你讀到這封信，想必又氣得想殺人了。葉家那病秧子是不是正攔著你？聽他的，那小子心眼比你頭發還多。
    草原十二部是群餓狼，但你記住——餓狼最怕的不是鞭子，是不知道肉在哪。白鹿部與靖國太子勾連已久，你帳前第三根旗杆下埋著他們往來的密信。用好了，能讓十二部互相撕咬三年。
    另，別總欺負塗五，那老實人上次來信說夢見你都手抖。葉冉那帕子都洗褪色了還留著，你送人家塊新的能怎樣？一個裝狠一個裝病。
    對了，留了東西在老槐樹下的石匣裏。保重。
    ——師傅」
    肖崇的指尖微微發抖。夜風卷著信紙嘩啦作響，尤其是最後那個墨點——準是寫完又補了一筆，故意氣她。
    ”師傅，您這一生就惦記我嫁人了。”她嘟囔著把信紙按在胸前，突然意識到葉冉正盯著自己。月光下，他蒼白的麵容像一尊冰雕，唯有眼睛亮得驚人。
    ”寫什麼了？”葉冉往前湊了湊，帶著藥味的呼吸拂過她耳際。
    肖崇把信紙一折，正好露出最後那句關於帕子的話：”師傅說你——”
    葉冉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這次竟真咳出點血沫子濺在信紙上。肖崇下意識用袖子去擦，被他一把攥住手腕。兩人僵持間，她聞到他袖口傳來的苦澀藥香，混著一絲極淡的蘭花香氣。
    ”你居然還留著那塊帕子？”肖崇挑眉。
    葉冉鬆開手，從懷中掏出方疊得整整齊齊的帕子。素白絹布已經泛黃，角落繡的藍花褪得幾乎看不見，唯有經年累月的血跡在布料上暈開淡褐色的痕跡。
    ”物盡其用。”他抖開帕子，露出左下角一個歪歪扭扭的”崇”字，”當年某個沒良心的隨手扔過來，說“擦血用白帕子不吉利，給你繡朵花“。”
    肖崇耳根發燙。她那年潛入太子府，恰逢葉冉被太子的人暗算。她鬼使神差扔了隨身帕子給他，卻忘了自己那手女紅活像蜈蚣爬。
    ”繡得真醜。”她別過臉。
    ”嗯。”葉冉慢條斯理地疊好帕子，”比太子找人模仿你筆跡寫的那封密信還醜。”
    肖崇猛地轉頭：”什麼密信？”
    ”說你與靖國密謀出賣草原十二部。”葉冉從靴筒抽出一卷羊皮紙，”白鹿族長三日後會“偶然“發現它。
    羊皮紙上字跡與肖崇有八分像，末尾還蓋著模糊的朱印。她盯著那個印鑒看了半晌，突然笑出聲：”蠢貨，我從來不用“可汗“印，師傅說過那玩意壓不住草原的煞氣。”
    ”我知道。”葉冉也笑了，”但族長不知道。”
    遠處傳來狼嚎，肖崇這才發現葉冉的右手一直按在劍柄上。月光給他的輪廓鍍了層銀邊。
    ”雪狼商隊三日後啟程。”她突然說，”我要親自去。”
    葉冉的指尖在帕子上摩挲了一下：”不行。”
    ”憑什麼？”
    ”憑這個。”葉冉變戲法似的又摸出封信，火漆上印著靖國皇室的蟠龍紋，”太子七日後宴請草原十二部使者，你猜為什麼偏偏選在雪狼商隊往常補給的日子？”
    肖崇搶過信箋，熟悉的奶香味撲麵而來——是她帳裏那個總送點心的侍女身上的味道。信紙在她手中簌簌作響，像隻垂死的蝴蝶。
    ”那丫頭。。。”
    ”喚作阿蘭，是白鹿族長表妹的女兒。”葉冉輕聲道，”她每次在你奶茶裏下的不是毒，是讓你五日後渾身起紅疹的藥——太子要在宴會上讓各部首領看見“天神厭棄的可汗“。”
    肖崇攥緊信紙。她忽然想起阿蘭那雙小鹿般的眼睛，想起那姑娘總把奶糕擺成花朵形狀。草原的夜風突然變得刺骨，她打了個寒顫。
    一件猶帶體溫的大氅落在肩上。葉冉的手指在她頸側停頓了一瞬，係帶時故意打了個死結。
    ”你早知道了？”肖崇拽了拽係帶。
    ”比你早半個月。”葉冉退後兩步打量她，”靖國太醫院最近突然大量采購治療風疹的藥材，我總得查查用在誰身上。”
    肖崇突然伸手扯開他的衣領。葉冉猝不及防，露出鎖骨下方一片潰爛的傷口。腐肉混著新結的痂，在月光下觸目驚心。
    ”查案查到自己身上？”她聲音發緊。
    葉冉攏好衣襟：”試藥而已。”
    ”放屁！”肖崇一把揪住他前襟，”這分明是七日腐骨散！太子用這個殺了他親舅舅！”
    ”所以我知道解藥方子。”葉冉握住她的手腕，拇指正好按在那根紅繩上，”用雪狼商隊換，很劃算。”
    ”為什麼？”她聲音啞得自己都陌生
    葉冉笑了笑，從懷裏摸出個小瓷瓶放在墓碑上：”因為想看你起疹子的樣子。。。”
    遠處傳來塗二刻意加重的腳步聲。葉冉迅速退後兩步，又變回那個病怏怏的靖國二皇子。
    ”拿著。”她扯下腕間紅繩塞進葉冉手裏，”係在商隊頭馬的轡頭上，邊境守將會放行。”
    葉冉低頭看著掌心的紅繩。繩結處串著顆狼牙，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光。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去。肖崇下意識去扶，卻聽見他極輕地說：
    ”魏閑留下的石匣裏，有太子與白鹿族長盟書原件。”
    等塗五走近時，隻見肖崇正怒氣衝衝地往馬匹方向走，而二皇子扶著墓碑咳得撕心裂肺。他趕緊衝向葉冉把他扶住，傻乎乎的說了句：“您也被那丫頭氣傷了。”葉冉抬眼看塗五臉黑的跟鍋底一般，忍不住笑抽搐了：“是啊，這丫頭總要有人管一管才好。”塗五讚同的狠狠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