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怒 25.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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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在某些人看來完全向著不利於韓微曦的方向發展:韓微曦本人受傷後傷口感染,身體每況愈下,眼見得支持不了多久;他一手立起來的傀儡國主中毒難清,一直昏迷不醒;他的心腹之一花忽舊傷複發危在旦夕,另外幾人則被各方勢力爭搶拉攏;哈耶城下敵人輪番發動進攻,城牆受損嚴重;整個旬盎一時間都落在了原本與旬盎毫無關係的代理白衣教務的教神特使白雲身上。白雲似乎非常忙碌,除了在禦書房與人商討事務之外,還不斷來往於盈芳宮,太醫院,韓微曦居住養傷的營房,走哪裏都帶著一身濃烈的藥味。
這一日,白雲再次準時端藥來到韓微曦所住的營房。垂死的韓微曦斜躺在床上,見白雲進來更是“咿咿呀呀”叫了起來。白雲將藥碗擱在床頭的矮桌上,笑問:“教神,該吃藥了?”
韓微曦坐起,一掃方才虛弱無力的模樣。他從床的裏側拿出一隻籠子,籠子裏一隻灰毛老鼠轉著警惕的黑豆眼,長須一抖一抖的。韓微曦將小老鼠抓出來,再探手拿過藥碗,逼著手心裏“吱吱”亂叫的小老鼠咽了一口濃黃的藥汁。然後將老鼠扔回籠子,再將籠子扔回床的裏側。
“白雲,你說這灰老鼠還有幾天可活?”
“時日無多。”
“‘籠子’外麵呢?”
白雲微笑,在她與韓微曦定下計策之後,韓微曦將他一直不能離開的營房稱為“籠子”,由此可見他對這種躲藏深惡痛絕。白雲道:“花忽舊傷甚重,意識彌留,以馬斯為首的馬氏家族已經成功策反了薛晚,而躍影、沈嫵、戴玉則投靠了鼎國大將軍栗讓,水若誓死不肯背叛教神,被戴玉重傷潛逃。映輝和雪夜還在觀望。馬家和栗讓水火不容,暗中逼迫朝中軍中人等選擇陣營,幾個老臣當廷責罵馬家和栗讓,栗讓按兵不動,馬斯當著百官將幾位老臣逼死。”
“真是一出好戲,可惜可惜。”韓微曦一臉遺憾,白雲知他是遺憾沒有看到那場好戲。
“已經查清,圍城敵軍是北部夷族,騎兵強悍。”
“往年夷族也曾襲擾邊境。夷族多事遊牧,侵襲旬盎不過是為了米糧衣物,搶了東西就走,這次卻一反常態,深入旬盎腹地,久久圍城。”
“不錯,有人利用他們。‘重傷潛逃’的水若已經傳回消息,夷軍中有一位南方來的客人,備受禮遇。”
“隱瞞軍報之人?”
“軍報之事,馬家和栗讓都知道,馬家因我於雅王府內斬殺國舅而遷怒謖氏,自然不肯透露軍報之事,後來教神入主朝堂,馬家更是開始阻攔軍報遞上。至於栗讓,他一直隱藏鋒芒,不肯與馬氏為敵,自然也不肯揭穿此事。謖氏一脈素喜男色,故而一直人丁不旺。如今謖氏僅剩的血脈小國主謖期又中毒昏迷,所以馬氏一門開始宣揚,兩年前過世的先帝次子其實未死,並已回到哈耶城中。先帝次子謖業是先帝寵妃馬氏希妃所出。暫且不論真假,馬氏欲以十歲‘謖業’取代謖期。所以,教神受傷後,馬氏便借隱瞞軍報之事大肆捕殺異己,朝中人人自危,相互盤咬不斷。栗讓為自保,開始收攏人脈,他所表現出的實力大有蓋過馬氏的勢頭。而胡沈戴三人的投靠,更讓朝中人意識到栗讓已非馬氏一門可以抗衡。於是有人密報栗讓‘軍報不達朝堂實因馬氏所阻’,栗讓便以不顧旬盎國運,汙人以罪等理由攻擊馬氏。”
“軍報不過是個引子,我們不必再管。”
“太子妃多次差人傳話要與我見麵。小國主身邊的周宮人也曾遞帖說要拜訪我。”
“周宮人的目的是要保護謖期,至於太子妃,”韓微曦詭秘一笑,“迎接雍國公主進入旬盎的,正是我們的鼎國大將軍。這件事知道的人並不多,當時派出的迎親使另有他人,卻不知先帝出於何種目的,將栗讓也派了出去,還隱瞞了身份。”
“哦?”白雲眉尾一跳,顯然這個消息讓她非常興奮。
“大將軍告病在家便是在太子大婚前不久。”韓微曦眸光閃動,“我卻是想不到,白雲姑娘居然也那些人爭搶的焦點。”
白雲微笑,“都是托教神的福。”韓微曦在受傷之後,封白雲為教神特使,全權代理白衣教神韓微曦,替他處理白衣教和旬盎朝堂的一切事務。在白雲和韓微曦商定的計策中,白雲要盡量表現的無意與任何人為敵,同時由於初接手教務、朝政而力不從心,這正是馬家和栗讓都拚命拉攏薛晚等人的原因。
韓微曦若有所思,“不妨漏洞再多點。”
“好。”輕雲一般的微笑堆滿了眼尾,白雲似乎發自內心地喜歡上了這種算計他人,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
“你是不是要去接觸一下希妃?”韓微曦的長指壓在太陽穴,媚眼絲絲,斜看著白雲。白雲微笑著答道:“是。”在所有的對手中,至今仍按兵不動的,就隻有希妃。馬家現在是馬斯當家,馬斯鋒芒畢露,並不是能與栗讓或者韓微曦對陣的對手,即使馬斯的父親,上一任的馬家當家人,被白雲斬殺於雅王府內的國舅,也不是韓微曦和栗讓的對手,但是,這位深居宮中的先帝寵妃,卻似乎比任何一個馬家人更高深莫測。
先帝仙去,一眾妃子寵子全被韓微曦找借口打發了去,惟獨這馬氏希妃,卻穩穩當當留在宮中,並繼續居住在先帝賜予的蓄芳宮。聽聞希妃性靜不爭,守規矩,進退甚有分寸,家族大勢,卻不驕縱,且出手大方,多對周圍人施以財物。先帝謖望對她尊敬有加,宮中其他妃子也不敢有所侵犯,宮女內侍亦多被收服。
蓄芳宮中,濃香繚繞,青帷青柱。一身青裝的希妃臉上看不出喪夫喪權的悲痛或者憤懣,她隻是端端正正坐在一張椅中,疏離有禮地向白雲微微頷首。她並不十分漂亮,但卻有一種讓人移不開目光的韻味——如同沉澱了諸多歲月的湖水,瑰麗沉靜又神秘。
這樣的女子,倒暗合了蓄芳宮這一“蓄”字,白雲暗想,自先帝時起,就是一個沒有任何負麵評價的人,若不是手段太過高明,還有哪種解釋?更何況,白衣教神韓微曦都未曾撼動她分毫。隻是,這一宮一殿的青色,總讓白雲有些不適場合的聯想:生無可戀。
“白雲此來,是向希妃娘娘求助來的。”白雲看不透希妃的深淺,索性開門見山。而希妃卻沒有絲毫意外,淡淡地“哦——”了一聲,嗓音柔和,聽在耳中如同喝了一杯牛奶般舒服。
白雲再接再厲,“我本是站在教神一邊,但如今……唉,一旦教神有所……唉,真不知我會是怎樣的下場。白雲素聞希妃娘娘仁慈,還請娘娘不吝相助一二……”白雲的哀兵之言還未哭完,希妃卻淡然一笑輕搖右手阻止了白雲,她問了白雲一個問題:“白雲姑娘,你知道我兒謖業是怎麼死的嗎?”
白雲來之前自然是做過功課的,謖業是早產兒先天不足,八歲時感染風寒,不治而亡。但白雲並沒有說出來,她有些愣怔地看著眼前這一位近乎完美的女性。
“沒有人知道,他是我親手毒死的。不,現在開始,還有你知道。”希妃說話的時候,依舊是一副完美的貴婦形象,穩穩地坐在椅子中。
白雲無言以對。
希妃又問:“白雲姑娘你看過旬盎的木子戲嗎?”木子戲白雲沒看過,卻是聽說過的,演藝人在幕後扯著拴在木偶四肢和腦袋上的線索,木偶就能在舞台上表演各種各樣的動作,旬盎人對此趨之若鶩。一些演藝人對自己的木偶有很深的感情,戲稱木偶是自己的兒子,流傳開之後,人們多以“木子”來稱呼那些木偶,而這種演藝就順理成章地被叫做“木子戲”了。
腦海中一道閃電劃過,白雲忽然想起自己初入蓄芳宮時那種不良好的聯想——生無可戀——希妃在提到自己謀殺了自己的兒子之後,又提到了木子戲。
“白雲姑娘,”希妃又開始了另一個問題,“你離開嘉棠時有沒有不舍?”
這個希妃的思路跳的似乎太快了,白雲真誠地回答,“那時,白雲顧不上想太多。”
“是哦——,”牛奶一般柔膩的嗓音,歎息一般的聲調,“白雲自嘉棠觀月樓被歹人綁架,後來出現在鴻王府。不知嘉棠永王拜訪鴻王時可曾撞見過你?或許你眼裏的嘉棠並不算什麼,畢竟那個國家辜負你太多。”希妃一番話讓白雲覺得脫力,似乎談話的主動權完全被希妃控製了,這種感覺不好。她應了一句:“娘娘知之甚詳。”心下卻不由想到當日飛鴻令她為嘉棠永王獻舞時的情景。
希妃還是端端正正坐在椅中,頭上的插著的步搖筆直地垂著,一動不動。她說,“最近幾日,旬盎高官的案頭都擺放著同一份資料,大家都想方設法要拉攏暫管著整個白衣教的白雲。”在馬家和栗讓成功地拉攏了薛晚等人之後,白雲手中的權力所剩無幾,在別人看來,她的地位岌岌可危,她需要尋找一方勢力來投靠,畢竟她不是真正的白衣教神。
“白雲眼中,隻有希妃娘娘值得托付。”
“馬斯來找我商議時曾說,逃嘉棠入東曙,棄東曙進旬盎,白雲不過是個青樓女子,惟利可導。”希妃停了說話,似乎是要給白雲足夠思考的時間。
白雲卻突然走神,想起了蓉蓉,當日在鴻王府,蓉蓉是繼小如之後服侍白雲的侍女,她計劃出逃之時曾認真評斷過蓉蓉,也是“惟利可導”四個字。此時同樣的評價落在自己身上時,白雲感覺自己當時給蓉蓉的結論似乎錯了。可是具體哪裏錯了?
希妃再度開口:“馬斯很聰明,不過他向來不把女人放在眼裏。所以他深刻地記得白雲與他有殺父之仇,卻忘了白雲在雅王府捕殺國舅,於己一身毫無利益可言。”馬斯正是國舅親子,希妃侄兒,如今馬氏一族的帶頭人物。
“希妃太看得起白雲了。”
“馬斯算準你會來拜訪我,他與我商定,等到你來,便捕殺之,搶取白衣教。”白雲暗自心驚,她自恃執掌白衣教於危難,此時手中權力雖剩不多,但絕對是超越於薛晚等人的教神職權,各方勢力為了確實掌握白衣教,一定要借她之手控製白衣教,因而絕不會為難她,如今看來,她今日之舉,分明是將自己送入虎口。幸好她擅用馭獸,又學了催眠,不然,她是必死無疑。看起來是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刻了,白雲淡然發問,“娘娘是否現在就要收了白雲這條命?”
“我一點都不喜歡木子戲。”希妃的話題再次跳躍。
“如果不喜歡,不看就是了。”白雲不著急,順著希妃的話說。
“你離開東曙之時,鴻王已經即位。你為了什麼離開?”希妃的話題又跑了。她所想不通的,必然是觀月樓出身的白雲為何能夠舍棄足以庇護她一生無恙的東曙之王。
白雲並不認為有在希妃麵前坦白自己內心的必要,她說,“自覺身份不堪。”
“你對國主說,萬事以百姓為先?”
“是這麼說過。”
“那就毀了馬家吧。”希妃端莊的麵容沒有多餘的表情。
離開蓄芳宮後,白雲暗想希妃的話有幾分可信:種種訊息聯係起來,便是,希妃討厭被當做“木子”一般操控,甚至為了讓自己的兒子逃脫這種命運,不惜謀殺了自己的兒子,如今得到機會要和與馬家的實權人物馬斯有著殺父之仇的白雲合作,毀了馬家;但是,一個可以狠心加害自己兒子的女人,還會在意被當做木偶嗎?而她既然與馬斯商定捕殺白雲,如今白雲活著離開蓄芳宮,馬斯會如何猜想希妃,又會如何對待白雲?
白雲還未得到結論,前太子妃的侍女便來請她走一趟千芳宮。
千芳宮院中,前次立著雪人的地方剩下矮矮的雪台,而權作雪人眼鼻的飾物則如棄物一般躺在雪台上。前太子妃,雍國來的公主,立在雪台後麵。
“雪總會化掉。”太子妃對白雲說。
“是啊。”
“雪化了,雪人就不在了。而這些,”太子妃捏起一顆寶石,“曾經是眼睛或者嘴巴的東西,一旦沒有了依附,就不能再構成一個‘人’了,即使它本身是如此的昂貴。”
在暗示是嗎?白雲微笑,“公主說得很對。如果所依附的,是雪這樣易化的東西,‘人’會隨著雪的融化而消失。”白雲微不可差地歎氣,“要依附於誰——這真是一個艱難的選擇。”
太子妃不再說話,她似乎非常喜歡這種點到即止的對話。白雲也不多言,以事務繁忙為由告辭而去。
太子妃不愧為一國公主,非常聰明,但是比起希妃來,就單純明白的多了。白雲的思緒又回到希妃身上。希妃端正的坐姿,奶液一般的嗓音,跳躍的話題,甚至於可以長時間保持垂豎不動的步搖,都似真似假,令人無法從中分辨出她的真實目的。而她問白雲的問題,精準地點到了白雲的真實。
繞開眼前繁複的旬盎形勢,隻看自己,白雲感覺到自己心中有一種稱之為思念的情緒,剛剛發芽生根,便迅速成長為參天大樹,那些密密匝匝的枝葉擋住了她的理性,她空前地渴望回到嘉棠,回到那個人在的聖城,不需要見到他,隻要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呼吸、生活。
壓壓發酸的眼角,淚腺受到擠壓,幹涸的眼睛湧出了一些眼淚,沿著鼻翼滑落至唇角,如同脆弱地哭泣一般。隻是,從進入觀月樓的那一天開始,她就沒有了脆弱的理由。將散垂在臉頰的一縷發勾至耳後,白雲的眼神又變得清澈而幽遠:對於韓微曦來說,現在還不是扳倒栗讓的時機,兵勇出生的栗讓在軍中威信很高,而旬盎正是用兵之時,所以,第一輪的較量中,韓微曦絕對會置馬家於死地。
反過來想,在馬家眼中,栗讓和韓微曦哪個更需要提早對付,而在栗讓眼中,他想先除去的是韓微曦還是馬家?掌握著白衣教的韓微曦擁有淩駕於整個旬盎的實力,馬家和栗讓都對白衣教諱莫如深,正常情況下,他們都不會對韓微曦出手,但現在韓微曦“傷重”,是難得的機會。正因為如此,馬家和栗讓都在拚命拉攏包括白雲在內的韓微曦的親信。這種情況下,不管是先除掉馬家還是栗讓,都必然造成另一方的恐慌,困獸的垂死掙紮,很有可能會給旬盎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傷,為今之計,便是一網打盡。
這些問題,韓微曦應該早就心中有數,白雲亦有所覺,隻是今日見過希妃,那種被看透的感覺令白雲下意識地再次思考一遍。
抬頭看看日頭,又到了該給韓微曦送藥的時間。白雲去藥房端了煮好的藥,送往韓微曦所在的“籠子”營房。
韓微曦躺在床上,氣若遊絲。
白雲將藥放在桌上,而後坐在韓微曦床邊,一言不發地打量著韓微曦那張近乎完美的俊臉。
見白雲許久不曾說話,韓微曦斂去那副立馬要死的模樣,嘴角一勾,媚笑一下:“白雲姑娘這是這麼了?看得人家越發不好意思了。”
白雲聲色不動,眼光如蒙了一層雲霧。韓微曦也不著急,索性閉了眼,繼續裝臨死。
“你曾試圖除掉希妃,但失敗了。”
韓微曦“刷”地睜開眼,定定地望著白雲,“你要說什麼?”
“她似乎是個沒有‘空門’的人。”白雲終於微微笑開來,語調溫柔地說著,“她似乎對旬盎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雖然她藏身於蓄芳宮,門都不曾出過。”似乎所有的迷霧都已被撥開,陽光普照,從聲音就可以聽出白雲心情愉悅,“最重要的是,她告訴我,她謀殺了自己的兒子。”
韓微曦審量著眼前的人,銳利的目光似乎要將白雲穿透,然而他顯然失敗了,白雲隻是微笑,微笑中有種賭徒押注時的興奮。她說,“事情變得簡單了,馬家和栗讓很快就會土崩瓦解。”探手從床裏找出籠子,抓出那隻灰毛老鼠,迫它喝了一口藥。小老鼠痛苦地叫了一陣,打挺死了過去。
“白衣教神,死了。”韓微曦與白雲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