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走出很遠，哈耶城已經完全看不見。
    白雲坐在馬上，馬的四周是無邊無際、白的、雪野。從北方風城出發，一路來她已經看過很多次，無垢的潔白的雪野，如同天將的神諭，要將世間一切汙濁隱藏消融一般。可是，這樣的純潔，依然無法漂清她心中的哀痛——
    大姐不告而別，將她一個人留在陌生的風城。風城人來人往，車馬不休，而她駐足街頭，茫然四顧，心中彌漫著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悲傷感覺。
    從嘉棠聖城逃出時，她迫不及待，那是渴望活下去的本能；從東曙曦都逃出時，她戰戰兢兢，那是渴望自由的本能；進入旬盎哈耶城時，她步步為營，那是想盡一切辦法要將玉槐留在身邊的本能；跟隨大姐北去，她是喜悅的，那是追尋溫暖與依賴的本能……
    白雲總是忘不了第一次見到大姐時，她毫無防備地靠在自己懷裏的模樣，那種無條件的信任，沒來由地讓人覺得溫暖，所以她才會將第一次見麵的人帶回自己的住所，她才會向她坦白自己對玉槐的愧疚和無奈，她才會將同樣的無條件的信任交付於大姐。她自己沒有發覺，那時候開始，她就在心裏開始依賴那個自己對其一無所知的人。為什麼會依賴那樣一個不熟悉的人？哥哥、師兄、神嵐、青姐、藍山、飛鴻……那許多人，論親疏每一個都超過的大姐，但是，卻沒有一個人令白雲生出依賴的情緒。
    然而，大姐的溫暖，大姐的跳脫，大姐的聰明，大姐的快樂，大姐的榮耀，大姐的……一切的一切，都被一道蕭索的背影終結。
    為什麼要離開我呢？因為我馭獸殺人，不懂得仁慈？可是我隻是想保護你，我隻是希望我也可以被你依賴。為什麼要留給我“天寬地闊，自尋出路”這八個字呢？你將我看透了麼？你知道我一定會迷茫是嗎？我的確迷茫了，每每抬頭，隻覺得天地茫茫。
    那些日子，白雲總是在風城的街上閑逛，而且不管走到哪裏她都抬頭挺胸。她不斷地想起大姐最後留給她的話：再不要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要學著將世界看在眼裏卻不放在心上，還有，仁慈，還有，自尋方向。
    即然要離開，為什麼又說了這麼多讓人不能忘記的話？
    大姐說要教玉槐唱《笑傲江湖》，她真的教了，雖然那時的玉槐已經安眠在一塊墓碑之下；大姐說要教自己催眠，她也教了；如果大姐說會永遠留在自己身邊，那是不是也會說話算話？
    風城迎來了百年不遇的大雪，白雲依舊不停地在風城的街上閑逛。街上是厚厚的雪，一腳踩下去，膝蓋都會看不見。一些不結實的房子已經被壓塌，越深入貧民區，被大雪壓塌的房子越來越多，而房子的主人有的坐在雪地上哭泣，有的在焚香拜神，有的在修理破損的房屋，有的則看著斷壁殘垣發愣。又會有許多奴隸——白雲這樣想著，從哭泣的人身邊走過，每一下腳踩在雪上，都艱難地發出噗吱的聲音。一次一次費力的邁步，終於耗盡了白雲的耐性，她狠狠責罵自己一番，然後準備走回頭路，回去借宿的客棧。
    然而，一轉身卻看到了大姐。突兀而不期然地落入自己眼中的，是大姐似乎能將眼前一方冰雪都融化的溫暖的笑容，瞬間，隻覺得天地因之一清。
    大姐正與幾個孩子玩著什麼，根本沒有看到站在一邊的白雲。白雲想要走上去跟大姐打個招呼，但最終她都沒有邁出一步，她站在一個地方，雙腿深陷於積雪中，寒意自腿腳緩緩攀上，而她一直都沒有挪動。
    大姐笑眯眯地給小孩子們講授著什麼，手裏還在不停地做著什麼。白雲站得並不遠，偶爾可以聽見大姐說的話。
    大姐說，世界是光明的，不見得每個人都處於光明中，但世界若是黑暗的，那麼世上的人都處於黑暗中；想要投身光明，那就想辦法讓整個世界都變得光明吧。
    大姐說，勇敢地向自己渴望的生活邁進吧。
    大姐說，人們習慣等待別人拯救，而忽略了自己的力量。大姐還說，自救者天不棄。大姐又說，不能依賴別人給予溫暖，要學會自己取暖。
    白雲一直認為大姐的那些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雖然從頭到尾，大姐都像沒有看到她一樣。不能依賴大姐給予的溫暖，要學會自己取暖，要獨自勇敢地向著自己渴望的生活邁進。我渴望的生活，自由的，充滿陽光的，溫暖的……然而，“世界若是黑暗的，那麼世上的人都處於黑暗中”。所以，“想辦法讓整個世界都變得光明吧。”
    白雲放眼四方，天地因雪相連，雖然茫茫，卻不負“天寬地闊”的說法，而“方向”自腳下延伸開來。
    隻是，胸膛之中，藏下了一節不滅的悲哀，無時無刻不在隱隱作痛。
    坐在馬上的白雲，伸手輕拍馬頭，“我們向下一個需要我的地方去吧。”馬兒懂事地撲撲前蹄，依舊不急不緩地邁著步子，馬蹄落在積雪上發出的噗吱噗吱的聲音。馬的四周是無邊無際、白的、雪野，延伸至無限，又似凝滯在眼前。
    突然，馬上的白雲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