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伶人情:情恨蝕骨,也待你眉眼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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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紛飛,男孩縮在牆角瑟瑟發抖,衣袍上沾著斑斑血跡,神思逐漸恍惚。
突然,有人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頭,他看到一張傲慢的臉:“蕭家人也真夠沒用的,就單一個孩童逃出來?”
“是的,六王爺。”
“你想活下去嗎?”傲慢的六王爺微俯下身,一雙眼睛不懷好意地看著他。
男孩點點頭,隻記得母親最後的叮嚀:“要好好活下去。”
“即便沒有尊嚴?”
“……嗯。”一片飛雪飄到臉上,先替他哭了。
*
“小娘子很俊俏嘛,過來,給本世子唱支小曲。”七王爺的世子話音未落,自己已笑作一團,其餘幾個王侯子弟也拍著手,笑看戲台上粉雕玉琢的伶人:“快著點啊,小娘子,戲子無情,還怕羞不成?”
他站著不動,可是對麵的落地銅鏡上,分明映著一個妝容精致的嫋娜女子,發髻上簪紅點翠,丁香色的眼妝橫掃入鬢,最羞(恥)的是那張嫣紅的唇,如紅梅一般在瑩白如雪的臉上盛開。
“你聾了嗎,拖下去鞭笞一百下!”
“等等。”一個少女跑了過來,她穿著淺紫色的雲紋衣裳,墨發未梳髻,而是用一個銀發冠鬆鬆綰住,其餘青絲則隨意披散,身上也無任何佩飾,反而在腰間懸著一支長簫,相比之下,她更像個風流俊逸的公子。
“你們真是無理取鬧,他分明是個少年嘛,叫人家”小娘子”怎麼可能答應。”少女撇撇嘴,點了點七王爺世子的腦門。
“堂姐真是厲害,他這副樣子,你還能看出是男子?”
“他眉宇間有英氣啊,不像你,隻會淘氣。”少女笑道,扯著堂弟的衣袖:“好了,去花廳用茶點吧。”
“哼,到你府上做客誒,也不給我們找些樂子,我們可過了用糖果就能收買的年紀!”七王爺世子帶著幾個堂弟起哄。
“那你們說想怎樣?”
“讓他唱一段啊,還沒見過這麼擺譜的伶人呢。莫非六王叔的府邸太難高攀,連伶人都如此囂張、唔……”
紫衣少女擰著七王爺世子的臉,匆匆趕來的教習可沒她那麼好的心緒,直接踹了少年一腳:“要不要命了,趕緊唱!”
樂師撥動琵琶,是他這幾日在練習的《倩女離魂》。
“可正是暮秋天道,盡收拾心事上眉梢,鏡台兒何曾覽照……”他羞慚地開口,好在臉上脂粉濃厚,看不出因窘迫而漲紅的麵色,眉眼低垂,執著絹帕做出女兒的愁容與嬌態,他清楚地聽到戲台下的嗤笑聲,聲聲似針,直刺心扉,卻還要繼續恥(辱)地唱下去。
“俺本是乘鸞豔/質,他須有中雀豐標。苦被煞尊堂間阻,爭把俺情義輕拋。空誤了幽(期)(密)約,虛過了月夕花朝、”
“哈哈哈……小娘子這是思(春)了啊,想跟誰幽約啊。”
“行了行了,鬧夠沒有,小小年紀就敢學這些村話,當心我告訴七王叔去,看他不罰你!”紫衣少女說著,便提溜起堂弟的衣袖,直接拽走了。其它幾個小公子沒有了帶頭人,也起哄不了,乖乖跟在後邊,一行去了花廳。
“怎麼,你何時同紫雨郡主認識的?”教習頗為詫異。
“並不相識。”少年搖搖頭,那抹紫色的身影,於他完全是陌生的。
“這就怪了,紫雨郡主平素不喜聽戲,連府中的一等伶官都不認識幾個,怎會莫名幫你。”教習擺擺手:“算你小子今日走運。”
誰知,他走運的還不止如此。一個時辰後,有個小丫鬟過來,讓他到後院的假山去,他疑惑地前往,竟看見紫雨郡主拿著點心盒在那等他。
“郡主有何事?”他目光疏淡,語氣更是冷淡,雖然她幫他解了圍,可他對她沒有絲毫好感,他受的所有羞辱,都拜她父親所賜,而她的眉眼,還跟她父親甚是相像。
他雙眉緊皺,心頭又飄起了那年的紛紛大雪。然而,眼前卻是一片陽光和煦,微風拂著幽雅翩躚的紫霞,如墜雲夢。
“坐吧。”紫雨並不介意他的冷淡,扯著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打開手中的點心盒,是一盒糖心蓮子。
“謝過郡主的好意,隻是在下一介卑微伶人,平日要吊嗓子唱戲,甜食一律不得入口。”
“一顆也不行麼?”她這才不樂意地噘嘴,秀逸的臉頰顯出女兒家的嬌憨:“又不是毒藥,嚐一顆嘛。”
她說著,已拈起一顆蓮子,塞進他的口中。錯愕間,清甜的香氣已經從舌尖漫延,在心湖漾起層層漣漪,褪進脂粉的潔淨麵龐飛起一抹淡紅,他背轉過身,不悅道:“郡主身份尊貴,怎能如此、失禮。”
“我隻想告訴你,蓮子的心原是苦的,但經過世事的磨難,可以甜蜜如斯,你亦然。”
她說完,將點心盒往他手中一放,便轉身走了。午後的陽光有些炫目,他微閉上眼睛,在清馨的甜香中,周身仿佛繚繞著一片輕柔的紫煙。
這是他淪落為伶人之後,第一抹,有溫暖的色彩。
此後,她時常來找他,似乎也知道他不待見自己,隻是同他尋一個靜謐的角落坐著,也不多話,默默地吃著甜食,偶爾塞給他一口。
“相識這麼久了,還不知你叫什麼名字呢。”
“十一。”
“不是這個,是本名。”
“……蕭然。”憂鬱再次漫上雙眸,這名字,已經在世間消失好幾年了。
“好好聽,跟本姑娘的簫聲一樣悅耳瀟然。”她笑道,解下腰間的長簫,吹了一首《漢宮秋》,黛眉卻微蹙起來,仿佛心底牽起了什麼愁緒。
她沒說,他也沒問,彼此靜默著,守著一塊方寸天地。
時光如水,嘶嘶地從指縫間流走,轉眼已是三年。
兩人的習慣皆未改變,隻是這次入冬後,她竟許久沒來找他。是畏寒吧,他黯然搖頭,撥了撥暖爐中的碳火,自己也討厭冬天。
“這麼說來,就是派咱們府上的郡主去了?”
“是啊,北黎國君凶(殘)暴戾,這次和親隻怕是場陰謀,宮裏待嫁的幾個公主都是寵妃所出,皇上舍不得,遂在王府裏挑選郡主,收作義女。”
“說隻有咱們六王府的兩個郡主年齡相當,又生得美,容貌不出眾的嫁過去北黎王還不當場翻臉。”
“那是紫雨郡主還是嫣雨郡主?”
“紫雨郡主吧,王爺已經找她談過了,你們沒看她這些天都悶在屋裏麼。”
“為何是紫雨郡主啊!她可是嫡女,前王妃就留下這麼點骨血,王爺也真狠心。”一個丫鬟憤憤不平道。
“快小點聲吧,當心讓側妃的人聽見了,她踩了紫雨郡主多少年,現下才終於說實話:”紫雨比我們嫣兒美多了,又出生高貴,自該她當公主才是。””
“呸,真是(賤)人一個,當初前王妃不就是被她氣病的,她絕對沒有好下場。”
“隻是可憐了我們紫雨郡主……”
丫鬟們的私語如冰屑般落到他心間,他僵坐著,手中的銅叉還插在火爐中,不知過了多久,才感覺到掌心的燙痛。
她從未跟他說過這些,總是笑吟吟的,帶著清甜的香氣,宛若一片綺麗輕盈的紫霧,美麗而自在。
幾天後,她終於來找他,依舊是尋常模樣,拿著點心盒,給他塞了塊飴糖,自己也鼓著嘴:“好甜哦,今天就別唱了,陪我多坐一會兒。”
冷風襲來,她攏了攏淺紫色的紗羽披風,他黯然低頭,看到披風縫隙處露出一道緋紅,隱隱閃耀著金線織就的鳳凰。
這是習俗,即將出嫁的女子應著殷紅、粉紅等明豔的色彩,以示好兆頭。看來皇上已經賜婚了。
她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我要走了哦,老在王府待著也沒意思,北黎常年嚴寒,冰雪連天,定是個晶瑩美麗的世界。”
“……”他悵然抬頭,凝視著她清瑩的眼眸:“對不起。”
“為何這麼說?”她愕然,連笑都忘了,清透的雙眸蒙上一層薄霧,漸漸融成一顆水珠,她側過頭去,他還是聽到了破碎的聲音。
“這三年來,你一直都在開解我,我卻不懂你。其實,我想懂的,隻是沒想到,會如此來不及……”
“那我的開解究竟有沒有起作用呢?我就要走了,你不笑一個給我看看麼。”她用指尖輕點他的唇角,想牽起一個微笑,卻在他沉重的目光中縮回了手。
“那年,我爬到假山上吹簫,看見你在樹下頹喪地揀拾落花,就知道你同我一樣,心中悲苦。我答應娘親,會好好活下去,所以我常常吃糖,讓生活漾著甜香。我很想把你勸好,跟我一樣愛笑,好不好?”
“好。”他牽了牽嘴角,眼看就要泛起笑容,一顆淚珠卻先落了下來。
“郡主,哦、公主,王爺找您,說還有些事情要交代。”丫鬟在階沿說道。
“知道了。”她的眸光倏然一暗,旋即又如鑽出陰雲的星辰,閃爍著瀲灩的光。她解下腰間的長簫遞給他,娉婷一笑:“偏偏你姓蕭,一直帶著豈不是讓我想你?還是你想我吧。”
他碰到她冰涼的柔荑,她微微一縮:“其實,是怕你忘了我。”
“我會記住你的,隻要、這世間還有糖……”
*
“王,暗衛探到消息,殷國竟悄悄和鉞國結盟,欲向我們派/兵。”
“什麼,居然比本王還狠,我這還沒出(疆)界呢,他就要送自己的女兒上黃泉了。”北黎王冷笑著,摔碎了手中的酒爵:“即刻啟程,回去召集大(軍),看誰玩得過誰。”
“是,那位倒黴的公主怎麼處置?”
“就隨她父親的心願,送去黃泉吧。不過,要把她吊在城門上,讓他們的百姓看看,昏君是怎麼對待自己女兒的。”
“你們兩個守在這,等她咽氣了再走。”
兩個士(兵)抬頭看著繩索上懸掛的女子,還是一襲瑰豔的嫁衣,絕色的臉龐,美麗不可方物,隻是那雙星眸,在漸漸的死去。
“嚶嚶嚶……”
倏地,幽幽飄來一陣女子的啜泣,淒慘詭異至極。
兩個士(兵)不由對望一眼,背脊隱隱發涼,他們知道不是城門上懸掛的那位,因為她自上嫁輦後,始終一言不發。
“你有沒有聽說過,穿紅衣裳死的、都會變成厲鬼。”其中一位壓低聲音道。
“別胡說!她好像還沒死吧。”另一個的喉嚨已經有些打顫了。
“會不會是,有厲鬼嗅到了怨氣,過來、”
忽然間,一抹慘白的鬼影從城牆下飄過,兩人再也鎮定不了,覺得沒必要把命賠在這裏,慌忙上馬逃走了。
*
“紫雨……”溫柔的呼喚在耳畔徜徉,是奈何橋上最後的眷戀嗎?
她緩緩睜開眼睛,見他正笑望著自己,是她期盼已久的,溫潤恬和的笑容。
“你怎麼會來的?”她捏了捏他的臉,確認不是做夢。
“初見時你就說過,我眉宇間有英氣,堂堂男子漢,守護自己心愛的人,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哈哈,男子漢扮鬼嚇人麼?”
“沒辦法,我這些年隻學了這個嘛,以後會多學些本事養家。”
她吐了吐舌頭,自他身上的甜香中,找到了衣袖裏的荷包,拈起一枚桂花糖正要放入口中,卻被他握住了手腕:“這糖可不能隨便吃。”
“為何?”她不樂意地噘嘴。
“你沒看荷包上的雙囍刺繡嗎,這是喜糖。”他笑著,輕吻她的臉頰:“小娘子,你穿著一身嫁衣,是要嫁給我,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