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早課，主持雪靜就派了小和尚法相去後山找雪庭，法相回報說雪庭師叔仍在後山，雪靜的臉色當時就不好。待快到午飯的時候，雪庭從後山回來，進屋子便看到雪靜正坐在他榻上，翻著桌前的那一疊棋譜。
    厚厚一疊的棋譜，有新有舊，有些譜子上還有注釋，看得出打譜的人很用心。
    雪庭站在門口行了禮，“見過住持師兄。”
    雪靜懶懶道，“去後山思過了？”
    “……是。”
    然後雪靜沒再說話，仍是翻著棋譜。雪庭也隻好站在門口看著他，說不得也進不得。
    半晌，雪靜終於把這疊棋譜翻完了，他抬起頭來看雪庭，又低下頭去點油燈。雪庭沒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動作，隻是對上師兄的眼睛，蹙著眉不說話。
    忽然，雪靜把手一翻，一把把整疊的棋譜往油燈上裏一丟。
    雪庭衝上去，伸手就要往燈火裏去，雪靜眼疾手快，一手打翻了油燈，燈油啪嗒一聲濺在桌上。
    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在雪庭臉頰上。年輕的僧人踉蹌兩步，站穩了身，不肯再動一動。
    棋譜被火焰沾著，滾著油，噼裏啪啦地，飛出一朵朵火蝴蝶來。然後蝴蝶漸漸消散，粉身碎骨。
    “你還真是好傲氣。”雪靜半天才開口道。
    “看來還是沒得教訓。”他又說。
    “我知道我昨夜說你說得重了，可你也知道，雪空當時在，若我不罰你，寺裏上上下下那麼多眼睛看著。我既是住持……”
    “我沒恨師兄們。”
    他忽然開了口。
    “我隻恨自己，”他走上前去，將沒有燒著的棋譜全部拾起來，取出剪子，將燒壞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剪掉，又整理疊好，“當初便是我的錯，又與雪空師兄何幹……”
    “你也別這樣，那件事我多少還是知道些的，”雪靜打斷他，但聲音仍是冷冷的，“雪空算計你是為了什麼，我清楚地很，隻是沒憑沒據的，我也奈他不得。隻是你自己，想清楚了麼……”
    聽了他這話，雪庭方才露出一絲苦笑來，“我原以為能有誰明白，原來誰都揣著明白裝糊塗……反正怎麼說，我都是個罪人，師兄還留我在此，不怕毀了佛門清譽，已然是恩重如山了。”
    雪靜看他許久，方才搖搖頭，“我不是說這話，我說的是旁的事……師父圓寂前曾與我說，你天生慧根，但命中注定有一劫，若是過得了這劫，便是大徹大悟，若是過不了，便是萬劫不複……
    “……我看這殷子麟，就是你命中的劫數。”
    雪庭理著棋譜的手忽而停了下來。
    “……那我看這一劫，我未必過得了。”
    雪靜聽他這麼說，反倒笑了起來，“說什麼賭氣的話呢，師父當初既然這樣對我說了，便是相信你的，要我這個師兄看好戲呢。我隻是想說一句……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雪庭聽他這一句，忽然頹喪了下來，他長舒一口氣，道，“……三年前發生那件事的時候，我便想離開蘭若寺，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原本想，他隻是個紈絝公子哥，三年不見，早就不知將心思轉向何處了，未必會再來招惹我。
    “可昨日……我見他來……”
    雪靜還是搖頭，“你心裏，就沒一點想見他的心思？……哪怕，是還一副局？”
    “想見如何，不想見又如何，我欠他一副局，就理應還他，”雪庭凝眉垂目，隻是淡淡道，“早知如此，果真不應該去見他的。”
    “你不能不見他，”雪靜搖頭，“殷子麟就不見得是個君子了，更何況是他背後的殷家。殷家四世三公，如今他大哥是光祿寺卿，他自己也掛個員外郎的閑職，哪個又是我們惹得起的？”
    言罷，他站起身，走向窗口。正午陽光正熾，遠處的炊房，煙囪裏飄著嫋嫋青煙，空中飄散著午膳的香氣——一股塵世煙火的氣息。
    “人人都說出家人看破紅塵，隻是連這晨鍾暮鼓之地，都免不了凡間煙火；這紅塵，哪有那麼容易看透呢？”
    末了，雪靜轉過臉來看他，“走吧，同我去進午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