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吧。”漠帝搖搖晃晃走到寬大的浴桶邊，支撐不住摔了進去，淡金的長發像夕陽的餘輝照在水麵上，蒼白的臉龐滿是疲憊和竭盡全力的堅持，清澈的水中混雜了他身上不斷滲出的血液，水波蕩漾，漸漸變得混濁。
    “忘憂，哥哥就交給你了。”驚瀾一步三回頭，磨蹭著離開。
    “忘憂醫官，請！”銀梟微一點頭，消失得無影無蹤。
    “禦賜令符，可以保證你平安離開。”漠帝除掉濕透的衣裳，取下頸上的掛墜，放在忘憂手中。
    忘憂驚訝地接過，但沒有開口，他們沒時間了。
    “忘憂，說話，不要這麼安靜。”漠帝閉上眼睛，聲音微弱。
    “是，陛下。”忘憂往浴桶中加入數種藥材，他這麼堅韌的人，一定能堅持住。
    ……
    一牆之隔的養心闕內，驚瀾緊張到極點，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樹玉昏迷不醒，漠帝哥哥又在生死邊緣，宮中的事務仍需處理，大臣們和禦醫們都在大殿內等待傳喚……
    哥要是撐不過去，怎麼辦？……驚瀾從最左邊走到最右邊……
    樹玉真成廢人，他該怎麼辦？……驚瀾又從最右邊走到最左邊……
    “什麼味道？”驚瀾四處張望，有股焦臭味兒。
    “嘩啦！”一大盆冰水從天而降，驚瀾渾身冒著冰涼的白汽，滋滋地響。
    突然出現的銀梟雙手一揮，一麵穿衣鏡和櫃子中的備用衣服從遠處的牆邊移到驚瀾麵前。
    “啊！”鏡中的驚瀾，隻有肩膀上象征性掛了兩塊焦黑的碎布，其他部位都冒著淡淡的熱汽，衣服早就燒光了。驚瀾手忙腳亂穿衣服，漠原是禮儀之邦，在旁人麵前裸露身體是很不禮貌的事情，他麵紅耳赤像煮熟的大蝦。
    一道流光飄渺，銀梟微一點頭，又隱進黑暗中。
    養心闕內，等得沒有半點消息，驚瀾又趕去看樹玉，俊美的臉龐被繃帶纏得隻能看到緊閉的右眼，氣息微弱，右手和右腿都纏著厚厚的繃帶，總醫官的話不時在耳邊重現，他俊美的小哥哥，從小把他當寶貝寵著的小哥哥，為了保護他們苦練木係法的小哥哥……驚瀾隻覺得有個桃核堵在喉頭，呼吸不順。
    “玉哥哥，”驚瀾握住樹玉的手貼在自己臉上，“驚瀾錯了，都是驚瀾的錯，哥哥你放心，驚瀾一定會找忘憂治好你。一定會的，我們不相信總醫官老混蛋的話，玉哥哥……”
    “玉哥哥，不管忘憂要什麼草藥，我都會找到的，玉哥哥，對不起……”
    沙漏不急不緩地絲絲成線，像在驚瀾心頭鑽了個洞，兩個哥哥一樣重要，可玉哥哥還要折掉哥哥的翅膀，他該怎麼辦。
    “玉哥哥，你知道嗎？你昏迷不醒，哥哥流血不止，瘟疫剛過，有一大堆事務等著處理，大殿外候著的大臣都快排到偏殿去了。”
    “玉哥哥，我把你也送到地宮去，我們一起去守著哥哥，忘憂一出來，她就能幫你治傷。”驚瀾不止火係法強大，更有強壯的體魄，微微用力就把樹玉連同小榻搬起來，穩穩地抬到養心闕放好。
    流簫思緒恍忽，他閉目養神卻偷聽到了驚瀾的低語，令外敵聞風喪膽的驚瀾將軍，至高無上的漠帝，有笑麵美玉之稱的樹玉總管，竟然有這麼深厚的情誼。不知不覺，流簫的臉上浮出笑意，渾身充滿了幹勁，他看到了希望，總醫官，看你還能猖狂多久。
    ……
    “吱……”密室的木門打開，驚瀾一下躥了進去。
    密室裏從屋頂垂落的水晶燈，透著柔和美麗的光暈，一襲白色長袍的漠帝赤足站在柔軟的地毯上，淺金的巨大翅膀上還裹著不少繃帶，蔚藍色的眼瞳裏漾滿笑意。
    “哥！”驚瀾欣喜若狂，抱著漠帝又蹦又跳，兩天一夜的膽戰心驚，換回了容光煥發的哥哥。
    “噓！”漠帝止住驚瀾的大嗓門，“別吵著忘憂。”
    驚瀾順著漠帝的眼神望去，小榻上的忘憂裹著薄被睡得香甜，完全恢複的雪兒非常不滿地瞪他們。
    “哥，讓我看看。”驚瀾繞著漠帝左三圈右三圈地看，這邊摸摸，那邊揉揉，樂得找不著北，最後緊緊抱住漠帝輕輕地搖晃，伏在他胸前聽到規律的心跳，算不上強壯有力，卻也不再是以前跳跳停停的虛弱；還是很瘦，但不像以前那樣無力，連拍撫他後背的手都有不同的力道。“太好了。”驚瀾埋進漠帝胸前不肯抬頭，聲音很悶。
    “沒事了。”漠帝拍著驚瀾抖動的肩膀，眼睛又脹又酸，地獄般的二十年就這樣遠去了，他抬起頭，望著用魔法折射出的星鬥滿布的穹型屋頂，哪顆星辰是父王和母後？最亮的，還是最暗的？你們放心，如果長出翅膀的琰兒給漠原惹來災禍，琰兒會獨自承擔。
    “哥，”驚瀾抬起頭，淚珠滑落，“總醫官說玉哥哥，他……”
    “樹玉怎麼了？”漠帝心頭一跳。
    “他說玉哥哥廢了……”驚瀾抬手一巴掌揮在自己臉上，又一巴掌，還不解氣，抄起身邊的長劍往大腿上刺。
    “胡鬧！”漠帝奪過長劍扔在地上，“走！去看樹玉！”
    “隻能等忘憂醒了，看她怎麼說。”驚瀾看了看熟睡中的忘憂，領著漠帝走進養心闕。
    “玉，是我。”漠帝握住樹玉的手，看著纏滿繃帶的他，如同幾把長劍直直刺進心口，疼痛難當。
    整晚樹玉都沒有任何反應，不論他們怎麼呼喚，都沒有睜開眼，靜靜地躺著，像具有溫度的屍體。
    沙漏轉了一圈又一圈，外麵應該天亮了，“玉，不是我違背父王母後的心意，隻是有些事情必須弄清楚。”樹玉還是沒有反應，漠帝無奈歎氣。
    “玉哥哥，我是驚瀾，我知道錯了，你別不理我，玉哥哥……”驚瀾悔得不知該如何是好，跪在小榻邊。
    “玉哥哥，都說吃什麼補什麼，說不定你吃點腿肉，傷口長得快！”
    “腿肉？”漠帝愣住，眼前寒光一閃，他立刻伸手！“不行！”
    被驚醒的忘憂循聲走進養心闕，驚瀾和漠帝正爭搶一把匕首，不由摸著額頭，“你們還嫌傷得不夠多嗎？”六目相對，兩雙蔚藍的眼睛同時迸發出奪目的光彩，映出忘憂臉上的疲憊不堪。
    “忘憂，你一定要救玉哥哥。”驚瀾手中的匕首一下扔得老遠，急忙把忘憂拽到樹玉榻邊。
    “忘憂，請你為樹玉治傷，不管花多大代價，都要治好他。”漠帝誠懇地凝望她。
    “都是你們！忘憂快累死啦！”雪兒從小包裏跳出來，身小聲不弱地吼，躥到驚瀾麵前：“你為什麼讓銀狐咬忘憂？你說啊！”
    “驚瀾，調查得如何？”漠帝猛然回神，銀狐是驚瀾的心腹，是衷心不二的狐妖。
    “查不出！”驚瀾胡亂搔了搔頭發，“我問過其他狐妖，他們都像啞了似的，甘願受罰也不說話。”
    “忘憂，你還記得吧？”漠帝犀利的眼神抓住忘憂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恐，她一定記得。
    “對啊，你告訴我們，別怕，我一定秉公處理！”驚瀾被一樁又一樁事情折騰得心煩意亂，尤其是對樹玉的歉疚像洶湧的海浪幾乎將他淹沒。
    “我不太記得了。”忘憂坐在椅子上，她昏昏沉沉的，隻有模糊的記憶片斷。
    “銀梟，把記憶影衛召來。”漠帝下令，片刻之後，擅長讀取記憶的影衛應聲而來。
    “忘憂醫官，請躺下，閉上眼睛。”記憶影衛的嗓音像催眠曲一般，忘憂很快就睡著了，“記憶印象！”
    養心闕的牆壁上顯出顥舍的走廊，銀狐在前，忘憂在後。
    忘憂一進顥舍，雪兒就渾身發抖。
    “忘憂醫官，請。”少女不以為然，恭敬有禮。
    “忘憂，是他！”雪兒見到奄奄一息的病人，渾身毛都炸了。
    “醫官也會以貌取人。”少女擺了擺長長的尾巴，藍紫色的眼瞳滿是譏誚。
    “你誤會了。”忘憂溫和開口，這名影衛相貌的確很醜陋，像青蛙一樣鼓起的眼睛，臉上滿是疙瘩，四肢皆斷，發青的臉色很是駭人。
    “咯吱……”房門自動關閉，明亮的屋子突然陷入黑暗。
    “你沒受傷？”忘憂看著似乎寸骨寸斷的影衛，他突然坐了起來，醜陋的臉龐綻出詭異的笑，沙啞的嗓音讓人不寒而栗。
    “忘憂，快跑！”雪兒攔在影衛麵前，“就是他把我變成這樣的！”
    “什麼？”忘憂剛邁出一步，就被少女扭住胳膊反鎖在背後。
    “別想逃呀，忘憂醫官。”少女甜甜地舔忘憂的耳緣，像要品嚐美味的猛獸。
    “放開她，不準你傷害忘憂。”雪兒撲到影衛麵前，伸出尖利的爪子。
    “砰！”影衛紋絲不動，雪兒卻撞在牆上，慢慢滑到地麵。
    “我問，你答！”雪兒懸在半空，一雙無形的手正捏著它的咽喉，短短的四肢拚命掙紮。
    “我是覓魔使撒耶，漠帝藥浴時，是你砸碎了木桶？”如同金屬相互刮擦的聲音，聽得讓人眩暈。
    “是。請你放了雪兒。”忘憂顧不得手臂幾乎被扭斷的疼痛。
    “是你為漠帝剪開的包囊？”
    “是的。”
    “你要求漠帝停藥？”
    “不算是，陛下自己要求的。”
    “咬死她！”大手一甩，掉在地上的雪兒被狠踩了一腳，點點血跡濺在雪白的牆上。
    “可是……”少女亮出尖利的牙，猶豫了。
    “她死了，你才能得到驚瀾的愛。”鬼魅般的身影擋住外麵的亮光。“再告訴你，她不是普通人類，吸過她的血，你就能擺脫那條該死的尾巴。”
    “雪兒……”忘憂看著被血染紅的雪兒，直直地看著。
    尖利的牙齒毫不留情地咬住她纖細的頸項，鮮紅的血液染紅了白緞衣領，突然一道藍光閃過，少女像斷線的風箏般摔了出去，驚恐的眼神瑟瑟發抖，“她有封印……海妖的守護封印……”
    “沒用的東西！”咯嚓聲響，清靈的少女瞪大了藍紫色的眼瞳，氣絕身亡。“海妖封印就嚇成這樣。”
    忘憂顧不得還在流血的頸項，兩三步抱起地上的雪兒，“雪兒，醒醒！”
    “雪兒沒用……”紅色的眼睛裏蓄滿淚水，雪兒昏了過去。
    “雪兒，你不會有事的。”忘憂掏出小包裏的藥丸，塞進雪兒嘴裏，完全顧不上致命的危險就在身邊。
    “該死的女人！”撒耶發出憤怒的咆哮。
    “以前就是你傷了雪兒，”忘憂操起丟在枕邊的劍，對著眼前正在改變的男人，頭發幹枯，冰冷混濁的眼神，他一定是吃了影衛以後變成影衛的樣子。“現在你又傷了它！”
    “愚蠢之極！”大手一揮，長劍像幹枯的樹枝，斷成三截。
    “去死！”鷹爪般的手抓住忘憂的咽喉，用力——
    忘憂倒在地上，撒耶轉身離開。
    “忘憂醫官，請醒來。”記憶影衛看透了忘憂潛意識中的記憶，想不起來也很正常，這樣的經曆實在很可怕。
    忘憂睜開雙眼，她怎麼突然睡著了。
    “驚瀾，處理掉所有妖狐。”漠帝捏碎了手中的碧玉杯，害怕無助的忘憂那麼脆弱，仿佛在暴風雨中飄搖的嫩枝，淒楚彷惶的表情讓他的心糾成幾片。
    “是！”驚瀾邁出長腿，又折回來，“忘憂，請你為玉哥哥治傷。”
    “忘憂，雪兒沒用，沒法保護你……”雪兒眼淚汪汪，如果她能厲害一些，就可以保護忘憂，最起碼可以讓忘憂先逃離，如果她能擋住撒耶，“嗚嗚嗚……忘憂……對不起……”
    “雪兒很勇敢，謝謝。”忘憂抱著雪兒，把臉埋進她柔軟的皮毛，暖暖的身子，溫暖著她。
    漠帝不顧忘憂的錯愕和掙紮，將她緊緊摟進懷裏，“不會再發生了，忘憂，孤王會保護你！”深情磁性的低喃貼著忘憂的耳緣，一遍又一遍訴說他的心意，握住她冰涼的手，她在發抖，卻沒有哭泣，隻是出神地望著書架。漠帝很挫敗，他懷裏的忘憂很僵硬。
    “忘憂，我一定會嚴懲他們！”驚瀾拉著忘憂的手，“樹玉快不行，你去看看吧，現在隻有你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