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蕭牆之內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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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有在夜深人寂時葉南才會感到自己真的老去了,在他開始埋怨白天太短而夜晚太長時他明白那秉燭夜遊、極盡歡娛的青年人的縱樂已離他而去。倘若真有力氣到最深的甜蜜的潭水裏去采擷女性的真珠、到最芬芳的花蕊裏去親吻那甘美的露水,男人一定會惱怒於為什麼白晝到來得那麼快。然而衰老並未令葉南感到氣沮,相反,他越來越滿足並享受著這一點,雖然不複有矯健的行動力,可葉南的思維卻比十年前、準確地說,是七年前跑得更快;雖然無法簡單如臂指地操縱朝局,可他卻在迂回曲折的觀察與挑撥之中,得到更大的快樂。之前雖也經過了不少驚濤駭浪,也時時有撥弄是非之人與他角力,然而葉南看他們,無非是些營營屑屑的孓孑魍魎,哪怕從行止上說,他確是很費了一番功夫才擊潰對手,從內心來看,他也隻覺這不過是從衣裳上撣走一顆灰一般的簡單。現在呢,朝裏有了謝昭。這個年輕人——謝昭今年四十二歲,官場上不乏他的門生晚輩,不過與葉南相比,他還年輕得很哩——既是他的弟子,又是他的敵人。葉南既想將他當做子侄般的來愛護,將他所有的智慧與經驗傾囊傳授,又很盼著他能成長為足夠與自己分庭抗禮的異端:說不定,到那時,朝野內外,反倒要認為他葉南是個不合時宜的異端了罷;葉南想,總會有一個人,使他體味到許久不曾體味過的激烈的情感,譬如:緊張、害怕、憤恨、慌張、手足無措、惱羞成怒……如是種種。他很想知道,現今的他,在這些情感驟然降臨之時,又怎樣麵對。
    是逆流而上,還是揮袖而去?
    他好奇極了。
    “快點吧……”葉南喃喃著。
    “您看出什麼來了?”坐在他對麵的一位白衣男子小聲問。
    這時,有一塊龜裂的甲殼正靜靜地躺在他倆麵前的小幾上。
    葉南溫聲笑道:“若有一人,七年來每天吃同一種菜,每天在同一時刻入寢、同一時刻醒來,七年來既無喜色、也無悲容,沒有做任何叫人讚譽之事,也沒有任何可指摘之處,殿下以為此人如何?”
    “這、這……”男子沉吟片刻,訥訥道,“差不多便是聖賢了吧?”
    如此判斷使葉南忍俊不禁,他將手指抵在卜甲一麵,輕輕一撥,它滴溜溜地轉了幾個圈。“殿下是易於知足之人啊。”葉南歎道。
    男子隻把這話作為褒獎來領受了,笑得很靦腆:“文侯過譽,我隻是……無所求而已。”
    “依南之見,”葉南微笑道,“任何人,倘使七年如一日那麼味如嚼蠟地活著,不是心智盡喪,便是病入膏肓。”對麵男子正想插話,葉南揮揮手止住了他,“殿下宅心仁厚,一意向善,才道這世上真有聖人。南所說的,這不死不活、半死半活、似死似活、亦死亦活的,便是今日之周室江山。”
    他這話將男子唬得一時色變,期期艾艾道:“文侯言重了。當今天下,四海升平,戎狄侵擾,不過疥癬之疾。莫非……”他心念一動,小心翼翼地問,“貞侯上言,烈侯之亂後,朝廷日益倚重八鎮,致令八鎮坐大,今歲朝貢,景、休二將軍竟稱病不朝,反相畢露,莫非文侯也在憂心此事麼?”
    葉南“哼”地一笑,隻是反問:“難道殿下不知?”
    “什麼?”男子茫然。
    “景鎮的襲越,休鎮的朱然,的確都身染重病、臥床不起了。”
    男子大驚,急問:“朱叔叔果真病了?”襲越姑且不論,朱然與他的關係實則非同尋常,方才隻稱“景、休二將軍”,是擔心被指責為與心懷不軌者私相勾結,才有意含糊疏遠。
    葉南點點頭:“景鎮之人,天生異秉,因之,襲將軍雖染沉屙,還不至於斷送性命;可憐朱將軍年事已高,枯藤老木陡遭霜欺,怕是挺不過去了。”他並不憐念男子的焦灼與悲愁,隻顧把真情淡淡傾告,“聽說上個月請向先生號過脈,說是多則百日、少則月餘,休鎮便該派人進京,陛請帝君另行策命一位掌鎮將軍了。”
    “向先生?莫不是杏林狀元的向慈賢嗎?”男子抖瑟著唇問。
    葉南沒言語,便是默認了。
    向慈賢是前代禦醫高介的關門弟子,出生於官宦世家,祖父向自得、父親向愚都擔當過禦史中丞一職。向慈賢總角時便被譽為神童,十五歲時參加鄉試,一舉奪魁,十八歲時參加會試,再登榜首。他參加殿試時,適逢向愚直諫帝君不可沉溺仙道,大失聖心,帝君雖不曾問罪其父,卻於一怒之下,放出話來,道:“必不叫向家兒連中三元。”其時朝裏的正直之士,都暗暗為向慈賢惋惜,休道向慈賢心灰意懶,便是向愚也多少有幾分悔意,倒是老爺子向自得摟著滿把的白須,對孫子說:“我已是風燭殘年,俯仰一世,事事可對人言。天威不足懼,貴在寸心自在。”向慈賢原本想放棄殿試,聽爺爺這麼說,便自激起了一股子英雄氣,九重玉階,昂然而入。文華殿內,少年人舌燦蓮花、對答如流,兼之一表人才,皎如滿月,生生把女扮男裝、一旁列席的宣德公主聽得神魂搖蕩。宣德公主是帝君小姊,孀居多年,個性最是爽朗不過,不待帝君發話,便當眾脫口讚道:“此人不為狀元,便抉了我眼去。”在場的考官個個忍著笑,不敢言語,隻怕一個不慎,要教帝君尷尬,誰知帝君應聲拊掌,大笑道:“不料愚夫之兒,其聰慧如此!”朱筆一點。向慈賢這便成了開國以來第二位連中三元的麒麟兒。正當舉朝上下都對這少年人的奇遇嘖嘖稱奇、並等待著他在廟堂之上一展鋒芒時,向慈賢卻忽然掛印而去,拜入高介門下,做了一名杏林子弟。學成出師,其醫術究竟如何,眾人莫衷一是,據說有人去問高介,高介笑而不答。此後,向慈賢飄搖於江湖之上,行蹤難定,而“杏林狀元”的綽號,則一天比一天響亮起來。
    想到昔日的恩人竟被向慈賢宣布了迫在眉睫的死亡,這男子喉頭發酸,哽聲道:“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去年重陽節,我路過休鎮,朱叔叔親自招待過我。我見那時,他身子骨還十分硬朗,怎麼這就一病不起了呢。”
    “興許是謝侯認為他病倒了更好些。”葉南輕描淡寫地挑挑燈芯。
    男子像被刺了一針在指尖上。
    葉南恍若不察,輕描淡寫地又問出了一句:“我知殿下的性命,也險些了結在謝侯手裏。敢問,殿下之於謝侯,可有含恨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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