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傾國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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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南話音方落,男子麵色已變了幾變。
良久的沉默之後,他將麵孔垂下,一雙靜潭般的眸子定定地盯住手背,歎道:“那莫不是父皇的主意嗎?有勞文侯明言。”
葉南啞然失笑,道:“殿下的仁厚,真真出人意表。那件事若發生在三殿下身上,此時南來相問,他必說不曾懷恨,若是四殿下呢,他也要一樣回答,隻不過,三殿下說不恨,是真的;四殿下說不恨,是假的;可倘使拿去問二殿下呢,他十有八九,要反問於南,”葉南學著李景的口氣,甚至連眉目之間,也泛上了幾分李景般的狹笑,“我知文侯知交的性命,便是了結在謝昭手裏。敢問,文侯之於謝昭,可有含恨在胸?”
葉南娓娓而談,聲音和緩、平靜,卻將對麵男子聽得目眩神迷、悵然若失,忽而苦笑道:“文侯,東宮虛懸已久,我恐社稷之憂,不在八鎮,而在蕭牆之內。事有緩急,謝侯聰明一世,怎麼偏偏輕重倒置,在這時節撇下擁立嗣君之事,卻孜孜於籌措八鎮委質的末節?”
葉南沒有直接回答這男子的疑問,自斟了一杯芙蕖茶,聞著那幽雋的芬芳,徐徐笑道:“管雍容啊管雍容……事情過去七年了,可他還是陰魂不散哩。南鬥膽再問一句,倘若殿下君臨天下,貞侯謝昭與烈抗管雍容這二人,您會重用哪一位?”
這又是石破天驚的一問。
除了葉南,旁人休道發問,即便想一想也是大忌。
那一年,三十五歲的謝昭僅僅是個從四品的揚武將軍。
那一年,二十三歲的管雍容剛剛平定了漠北,率十二萬出生入死的將士得勝歸來。
那一年,謝昭以為管雍容牽馬縋鐙為莫大的榮耀。
那一年,管雍容根本不知道謝昭的名字。
那一年,管雍容反了,謝昭是討逆軍裏的一員偏將。
他倆都屬馬。據說在管雍容反相未露之前,曾在行伍的歡宴上招待了一名以善觀雲氣著稱的相士。那人麵對群英,忽而嘖嘖歎道:“座中有半君之相。”那時管雍容春風得意,人人隻當這相士無非錦上添花、矢口胡言以阿諛烈侯,管雍容聞言也喜形於色,頗有自矜之意,也有人說,正是這話觸動了烈侯的不臣之心,想要在“半君”之上更上層樓;如今想來,卻知這極貴重的評語,所指乃是侍坐下席的謝昭。
男子陷入沉默,似是極難回答,半晌才道:“人言:烈抗極剛,謝侯極柔。然而謝侯率先舉弓向我射出鳴鏑之時,哪有絲毫的遲疑、半分的溫款;而烈抗丟下金錯刀的那一瞬,我隻覺,隻覺……”其實話說到這裏,他已自覺失言,想要含糊過去,卻見葉南正目不轉睛地盯住他不容他回避,男子隻得硬著頭皮道:“隻覺這管雍容……竟似我的弟兄一般。”
葉南哈哈大笑了,邊笑邊說:“殿下如此心性,難怪帝君遲遲不將嗣君之位相授。”——這不啻於一針見血的批評,而下一句話,卻又是鬆緩、溫厚的讚歎了,“可也正有賴於這等心性,帝君才遲遲不將嗣君之位另授他人。”
他,正是帝君李彝的長子李徽。
有一件事是李徽不曾告訴任何人知道的,很多次他想將它說與葉南或者姐姐李蕈知曉,卻又一次次將它很吃力地壓在了喉管深處,再慢慢、慢慢地……吞咽下去。隻因他答應過她,這是他與她之間的秘密。
當那個叫吳煢的女人滿麵淚痕地在他麵前軟軟一拜時,李徽像突然遭遇了一記重擊,腦內轟鳴交奏的巨大聲響令他呆若木雞,而又一刹時明白了之前他所不能理解的所有的事。
為什麼敬侯吳雙說:可憐薄命俱紅顏,尤有阿姊在我先。
為什麼管雍容出征之前隻叩請了一事:若能借助天威掃蕩妖氛,請賜臣與敬侯締結婚姻。
為什麼帝君召見吳家雙花之後,臨時起意,將敬侯之位改授次女。
管雍容用銀秤揭開喜帕,手心裏抓了滿把的汗,他見到了一張美不勝收的麵孔,可她並不是他期望見到的。管雍容張口結舌,不及他問出“怎麼是你”,吳雙已蹙著眉頭笑道:“居然是我。”
李徽在前代史書裏看過不少“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故事,從前他隻當這是史家為男性的諸多惡德所剪裁的遮羞布,不肯承認巨大的野心,所以說是為了個女人才做了叛逆;不肯承認沉迷於享樂,所以說是因為個女人才情難自製;他覺得父親的出爾反爾、偷天換日必然大有深意,也覺得之後烈侯造逆是因為他自詡功高、覬覦九鼎……他這麼想,便覺得這一連串叫人匪夷所思之事都可以解釋得通了;然而,當吳煢出現在他麵前——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卻是他第一次與她獨處,他第一次能以較輕鬆些的姿態打量她並立即感到沉甸甸的負擔——時,他明白,這些事,都用不到另一種解釋。
吳煢是這樣的美。
吳煢的美叫人隻要看著她便足夠快樂。
吳煢用一身長到蓋住腳背的黑衣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著,她露出來的麵孔與手白得像夏季破曉的天空。
吳煢哭著說:“請殿下救救雍容。”
“好……好,”李徽一迭聲道。明知這時被謝昭率領的五千驍豹營包圍的管雍容及他麾下的六百死士斷無生還之理,李徽卻還是無法給出另一個回答,因為不想看到她失望的表情吧。
“隻不知我該怎樣相救烈侯。”李徽又問。
吳煢跪在了李徽麵前,李徽驚得忙要拽她起來,她卻搖搖頭,她這一搖頭,李徽立即溫順地不再攙扶,隻聽完了這跪拜的女人柔緩的話語:“雍容若能得殿下為質,其危必解。”
所以她跪他,她要他撞入陣中,容走投無路的管雍容把金錯刀架在他脖子上迫使王師網開一麵、縱虎歸山;他若照她說的辦,他便當著她這一跪;她知道自己的美麗也並未高估這種美,帝君膝下四子裏,她唯一有把握說動的,便是皇長子李徽。
“您盡管放心。”李徽說,他不是要她放心他會把她的哀告當做金旨玉詔來踐行,而是,“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徽若泄露於人,便不見容於太廟。”
他在給過她她並未要求的承諾與盟誓之後,笑了一笑,推門而出,飛身上馬,馳向那被重重纏裹的血腥之地,他頻頻打馬回首,想象著她被陰沉沉的嘉集殿籠罩住的安靜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