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善為樂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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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麵熟……”謝昭隻覺這婀娜而出的少婦,曾與他晤過麵。可這究竟是發生在何時何地的事,卻怎樣也記不得了。少婦大約二十四五歲,梳著時下流行的墮馬髻,沉甸甸的烏發在她小半個臉龐上投下了可親的陰影,令她眉目之間,更多出幾分溫存。少婦向李景、謝昭分別施禮,款款走向箏案。操箏的玲瓏很不滿於被這麼個“半老徐娘”——在玲瓏看來,年過二十的女子還出來拋頭露麵,已是莫大恥辱——搶了風頭,撇撇嘴哼道:“小心些。這箏貴重得很。”隻把身子略微一扭,讓出半個位置。
少婦也不惱,蹭著坐下了,將手指輕輕放在弦上,垂頭道:“獻醜。”
十指一揮,隻一聲。這一聲竟像奇快的刀鋒割過謝昭的手腕,叫他感到疼、又感到快意。謝昭自是識曲的行家,對雅善樂方的騷客美人,早已司空見慣,可眼前女子以如此嫻雅的姿態奏出這麼激烈的樂聲,還是令他頗為吃驚。“要糟啊……”但聽那聲如裂帛、侵空穿雲,謝昭便為玲瓏捏了把汗。首句“東去江河決昆侖,紅塵紫陌縱千騎”倒還罷了,次句“十裏九折倚絕壁,兵者號鳴為凶器”,已比尋常的調子高過兩階,直將那高聳入雲的峭崖、層疊迷途的草莽、將那森森的白骨、嚶嚶的哀泣都唱出了一陣陣尖厲的殺氣。隨著詩的行進、樂的綿延,將篳路藍縷的艱辛、九死一生的殘忍一一鋪陳,時而曠遠舒展、時而跌宕逼仄,竟不像是一個人、一案箏在奏唱,直似有萬千勇士在怒吼著求生、又咆哮著赴死,似是一整套編鍾被狂風敲擊得片片粉碎,數十把琵琶嘈嘈切切,弦弦斷裂。到“夜夜陌上人似月,朝朝麟閣騎如雲”一句時,又忽得雲霽風輕,高亢的商音充滿了溫柔,不是重臣的自矜自滿,倒是嫁為人婦的女子正以多情而驕傲的目光深深凝望著她超然出眾的夫婿。
謝昭把目光轉向李景,隻見魏王雙目微闔,以手擊節,身軀隨著歌聲的起落搖擺,怡然自得;而玲瓏一張俏臉,由紅轉白、由白轉灰,眼珠慌張而急切地轉動著,一時與謝昭目光相接,驚惶裏滿溢著求助的情味。一個楚楚可憐的美人著實比一個躊躇得誌的美人更美,謝昭是這麼想的,他向著玲瓏抬起手掌,又往下壓了壓,以這小動作示意:你無須害怕。得到貞侯“承諾”的樂女微微鬆了口氣,卻不期聽到自己牙齒“格格格”的碰撞:驚恐的情緒並不來自於對自身生死的憂慮,而純是因為,此刻操箏者的技藝,實在是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甚至連想也不曾想到的。玲瓏隻覺她之前十二年的潛習都不值一提,她本以為她總有一天,也能成為眾口傳揚的“國手”,說不定還能博得帝君一粲……然而,耳邊旋繞的變化萬端的樂聲,令玲瓏覺得從前的誌望都是一場幻夢,在短暫的心灰意懶之後,她被猛烈的憤怒攢住了。
玲瓏忽然一掌重重拍在箏尾上。
這一掌將箏音拍亂如飛珠濺玉,更襯得歌聲暢亮激切。
“並升諸子簪纓帶,愧謝君王贈寶刀”一句,不是商聲、是變商,猶如修道之人將龍泉往極高處極力一拋,那青瑩寒徹的鋒芒瞬時化做蒼龍破雲而去,無論人們怎樣極目遠眺,都無法望見它將扶搖於怎樣的高處,隻能遙聽雷鳴般的龍吟遠遠傳來……謝昭一而再、再而三地疑心這飛舞的調子會像易伯牙一樣踏入禁地,他甚至很盼望那女子將“寶刀”二字唱做宮聲,這樣一來,豈不就滿足了他未能身臨嘉皇十三年的遺憾?位極人臣的謝昭還另有一種自己也未曾正視的想法,他固然切齒於悖逆之人,可又認為,倘使帝君才德有虧,為人臣子的,執掌君事、以利邦國,也很正當。既如此,分什麼變宮、變商?
不過這一天,謝昭沒有如願。
歌聲的青鋒倏忽掉轉,猶如黑石撞破雲天、直墜而下,在它幾乎步入帝王的殿宇時,猛地遍體鱗傷,女人的聲音不複圓潤、不複高拔,那是喑啞、粗礪、破裂的,偏偏又有一種被毀滅、被傷害的快樂流蕩其中,像能從她嗓子裏,聽出一滴滴的膿血……謝昭手心汗津津的,他將一條腿曲起,用來掩飾身體每個部位的變化。
這樣……也能有反應嗎?
男人苦笑時,歌樂漸歇。
“鏗鏘”一聲……是李景拔劍出鞘,往玲瓏麵前一丟,玲瓏咬著唇不做聲,李景微微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姑娘高才,玲瓏甘拜下風。”被逼不過,玲瓏後退半步,向著少婦稽首,始終不敢去接李景輕悅、甜蜜的視線。
“你小小年紀,有此造詣,已是難得。”少婦淡淡道,“……可惜、可惜。”
歎惋裏包裹著堅硬的殘酷,玲瓏臉色遽變,心知這少婦絕不會替她求情,剛要開口哀求貞侯,卻感到頸上一疼,是少婦側起長劍,把利刃架在她粉白的脖子上。
“所幸這劍削鐵如泥。”對方唇角微翹,“要麼你便自斷十指如何?既然怎樣努力都無法做到個中翹楚,這手指留著也無用。”
玲瓏氣極,一口惡氣唾在少婦臉上,再不低三下四,指著罵道:“你這蛇蠍婦人!無非是怕我三年五載之後,技藝在你之上,才說出這麼惡毒的話!你雖然才藝出眾,卻比我年長數歲,所謂盛極必衰,我卻不信終我一世都趕你不上!”
謝昭撲哧撲哧地笑了,心道:真可愛……兩個都想要。便上前一步,扶起玲瓏:“得了得了,別這麼凶巴巴的。李公子在與你說笑呢。哪有唱個歌、奏個曲兒便要死要活的道理。來,陪我喝一杯吧。這東山秋露白,又名‘安石逍遙’,須得少女唇吻送飲,才能得其妙趣。”說話時一手扶著少女的腰,另一手已在她半裸的雪胸上捏了一把,玲瓏怔了怔,“唧唧”地笑了,又是鬆弛、又是得意,將半個身子軟綿綿掛在謝昭臂間,返身回席。
李景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接過少婦雙手奉上的名劍,信手便是一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