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赤褐
    南平王若無其事的掃了他一眼，隻見丙渝一雙澄清透亮的暗紅色眼瞳，在燈火下流轉變幻，如幽暗黑天中的一輪皎月。
    他便隔著朦朧的一籠燈火靜靜看他，仿佛在看什麼隔世之人，不一會兒又低下頭去看棋盤，說一句：“你可還記得，我曾說過，你很像一個我的故人。”
    丙渝接口道：“自然記得。”
    他自知自己的長相平凡直至，若有相似之人也不足為奇，一直不以為意。
    此時，又聽南平王說：“不，長相倒也不像，隻是這眼睛生的一模一樣。”
    當時，淺色的眼瞳隻有極西方和極北方的族類才會有，不過各國遷徙、通婚頻繁，紅褐色的眼瞳也不算是他一人僅有，隻是甚為少見罷了。
    沒想到刻意隱藏、躲避這宮廷深院多年，最後還是敗於這不尋常的眼瞳之上，當真天意弄人！
    他隻好說：“陛下不過是睹物思人，又何必對往事過於傷懷。”他把自己歸為“物”類，自是擔心此人和南平王關係不同尋常，自己別反倒遭了池魚之殃。
    南平王也不看他，隻是道：“他若有你一半心機，也不至於會……”隻聽炭爐“嘎啦”一聲輕響，燒燼的炭塊翻轉了一下，未說完的話也戛然而止，如被吞沒。
    想來，那個和自己有著相似眼睛的人如今也恐怕凶多吉少。
    隻聽那聲音繼續說：“你也不用急，很快就要說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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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歲那年，他還是回來了。那時南國的桃花正爛漫，粉白嫣然。又是三月春風，吹皺一池池碧水，映著的是他冷若冰霜的麵孔。
    站在城門前等他的是，是經年不見的皇兄。六年不見，眉目依稀還是當年那個傲慢跋扈的樣子，還是一襲華貴的黑衣，腰上掛一把鏤金黑刀。
    麵上是劍眉星目，卻儼然是一副對什麼都不敢興趣的神態，淡漠感充斥在眉眼之間。
    “你回來做什麼？莫非真是活的不耐煩了？”那人皺著眉、懶洋洋的問。
    “皇兄怎麼親自來接我了？”他也隻是低低的問了一句。
    “我若是不來接你，母後早把你剁成肉泥了，就在這裏。”他用手指了指馬蹄下的地麵，揮一揮手做趕他的樣子，不耐煩的說，“你趕緊走吧，趕緊回去，回去還能做一個安安逸逸的小王爺。”
    他自己則隻是看著腳下，足上是一雙北國特有的雪白豹皮靴，此時踏著南國綠草茵茵的濕軟土地，居然格外的相襯。他裝作聲音很低，很懦弱的說：“皇兄，聽說父皇病了，兒臣隻想回來看看……”
    “有什麼好看？早被母妃派人照料著，怕是你想看也看不到。”
    “這裏……畢竟是我生長之地，我隻想暫留一些時日。”他的聲音更低了。
    澤儀身後的隨從不由自主的都在想：“沒想到這二殿下倒是個好欺負的主，和大殿下好歹也是同一個父親，怎麼差別那麼大？”
    馬上那人顯然對他的一席話嗤之以鼻，橫眉說道：“你倒是對這兒很有感情了？哼，你想留便留。隻是以後你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
    說罷揮鞭打馬，掉頭走人，身後跟著數十人，一起飛快消失的無影無蹤，倒也幹幹脆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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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後，昏暗的大殿內，丙渝隻聽南平王說：“那澤王的病，除了笙皇後，誰又能下的了手腳？”即使今日，他對自己的父親也是毫無感情，一聲父皇也不屑去叫。
    “那時，澤儀每日苦讀、練武、接管朝政、經世治國，儼然已經是一國之主的架勢了。”
    他接著冷冷一笑，“他那跋扈、自負、殘虐的本性，別人不知，我從小受其欺辱太多，是最清楚不過的了。如今他掩藏的再好，在我看來也總有變本加厲暴露的一天。”
    “他問我，‘為什麼不留在北方做我安安逸逸的小王爺。’的確，我若不回去，澤國從此就跟我一刀兩斷。既無殺身之禍，也無需忍受折服屈辱。”一時間，那聲音變得冷如寒雪，“有些事情，不去計較也就罷了，若計較起來，我母妃的那一條冤魂誰又能來償還？”
    丙渝口上說“是”，心中卻想，冤冤相報何時了，又是何苦？他們就算是都死了，你母妃也活不回來了。
    他也就是這麼一想，又聽南平王說：“我一心要降低他們的防備，不得不裝得及其瘋瘋癲癲、懦弱癡傻，留戀在風花雪月之地，左擁右抱，典型的二世祖的樣子。”
    聽的那人即使絞盡腦汁，也完全想象不出，當年的那個二世祖會是什麼樣子，隻能作罷。
    “那幾年，我一方麵裝的無能無用、玩世不恭，另一方麵又要收兵買馬，暗暗擴充勢力。很多元老、武將，都是忠義之臣、有識之士，不滿笙氏一族獨霸朝政，外戚專權，漸漸向我方倒戈。”
    丙渝心中佩服，他知道這聽來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所需的心力和智識、意誌和野心，實非常人之所能。
    看來古往今來，隻要一朝成為了複仇者，便必會如墜深淵、竭盡全力、背水一戰，在執念上更是超越常人。
    “當年，有一件怪事，便是那澤儀突然性格大變，驅馬四處遊蕩，熱衷於邊境戰事，流連關外茫茫大漠、遼遼雪原，竟有一去不歸之意。笙皇後極為驚恐，擔憂他脫離自己掌控，一心逼他回來繼位。眼見臣下人心漸失，我這二皇子則更是非殺不可。”
    “正好我十八歲那年，有些苗頭如星火一般敗露，笙皇後對我的圍剿和暗殺就更變得肆無忌憚，招招致命，希望立刻置我於死地。”
    平南王突然抬頭，那眼神竟是銳利如刀鋒，幽冥如鬼火一般，看得丙渝心頭一顫。隻聽南平王問道：“如果你在我當時的處境將會怎麼辦？”
    丙渝本想說“臣實在不知！”，可是那雙透黑的眼睛似乎看到他內心的最深處，他又怎能說出不被發現的謊言呢，於是，他改口說道：“臣會盡力再把他們的戒心降至最低，如果他們認為臣完全是一個無需防備之人，就必定會不殺臣。”
    平南王點頭，繼續看棋盤，淡淡的說道：“果然，你很聰明，正是如此，理當如此！”
    丙渝卻心中打鼓，這個“果然”一出，他似乎就如一隻入了網的野兔，無處遁形。
    南平王又說：“我秘密的寫信給洛成，希望他可以給我一個男寵，並用大段篇幅寫著淫詞豔句，以防萬一此信被笙皇後的密探攔截奪取，也好有個退路。洛成從小就和我極為知心，我一舉手一投足，他就知曉我所想何事了，所以，他一看就會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多麼危險。”
    厲害！丙渝心中暗暗叫好，這實在是鬼斧神工的一招。貪好男色之徒，一來必無子孫，二來必然被世人所不齒，這樣的人怎麼還能有繼位的威脅？
    最為重要的是，以男寵為幌子，多出來的則是一個貼身護衛，無形之中多出了一個防暗刀暗槍的盾，簡直絕妙。
    但是平南王的下一句話，立刻讓他嚇的麵如土色，如墜冰窖。
    “而那個人，正和你有著一樣的眼睛。”
    從剛剛起他就一直在猜測這赤褐色眼瞳者的身份，聽到“男寵”之時，就心裏咯噔了一下，沒想到當真一料即中，自己恐怕也要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