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來是別花來 第三十七章 點絳唇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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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午後,薰風解慍,晝景清和,長樂殿外回廊連綿,白紗垂塵,風至則飛揚飄舞,其間珠玉相擊成聲,為其伴奏,妙真就在回廊一旁,雍散散地,倚斜靠坐,喝酒消磨日子。
剛提起一點意思來,“湖山畔,湖山畔,雲蒸霞煥……雕欄外,雕欄外,紅翻翠駢……”一邊唱著《牡丹亭》,一邊用手在下邊,到處摸索著酒瓶,“惹下蜂愁蝶戀,三生錦繡般非因夢幻……”拿起酒瓶,嘴巴張開,要往嘴裏送,“咦……”怎沒倒不出來?
端坐起來,倒著酒瓶,眯著眼看,原來是沒有了,真掃興,正在興頭上呢。
“來人……酒。”妙真揮手一招呼。
宮人沒有行動躊躇著,不知如何回答。
妙真的手還伸出來攤著,這擺明了就是別人送到手裏,妙真見攤了半天也沒個結果,轉首望著宮人,眼似睜不開,半搭著,有氣沒力,“怎麼回事?”
“大人……這。”
妙真見這群人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懶懶呼喝了一聲,“十二樓。”把人家右侍童子當個使喚丫頭一樣。
“宮主吩咐,妙真大人不可多飲,以防傷身。”
“什麼!”妙真聽及此言,跳了起來,覺得不可置信,“我喝了多少?”
“汾酒醇濃,多飲傷身。”
妙真不耐煩,他倒是存心不讓她好過是不是,“我不管這麼多。我要酒來,你隻說給與不給就是。”
“宮主交代……”
見十二樓還是如此態度,妙真煩厭,本來很好的心情一下子就怒火中燒,這叫什麼,這叫寄人籬下,受人管製,“哼!”
妙真一跺腳,“有本事,別跟來!”氣衝衝的走了。
雲福宮內外重宮之間,有一處較為隱蔽的地方,多種石榴樹,夏天到了,綠葉蔭蔭之中,燃起一片火紅,燦若煙霞,絢爛之極。
妙真見果實星懸,光若玻礎,便嘴饞起來,爬上枝頭,偷吃起石榴來。
妙真翹著腿,邊剝著石榴邊嘀咕,“其實在這裏吃石榴,聞聞酒香也是很好的啊。”
嗯?酒香?妙真一躍跳下石榴樹,仔細聞來,卻是酒香的問道。
尋蹤跡而去,隻見兩人席地而坐,旁邊放著的正是酒具也很是齊全。
如此有雅興之人,正是儒君顏鬥彩與一曲斷殤定支離。
“兩位可否也讓妙真分一杯羹,以解酒饞呢?”
顏鬥彩隨話語望去,就見著妙真手拿著兩個石榴,一身裙羅染紅漬,想必是吃石榴時染上去的。最是要人命的是……妙真胸前掛著一個牌子……長樂殿掌殿的令牌,就被她這樣鑽個孔,穿個繩子,光天化日之下給掛在胸前,招搖撞騙起來。見妙真這架勢,再看胸前壓人身份的令牌,還有妙真才說的話,這分明就是要……逞強鬥狠,騙吃騙喝。
定支離不語,他聽出有個人來了,應是個女子,再聞及石榴與脂粉味,就定是個女子不錯了,隻是是何女子呢。
顏鬥彩腦子轉的快,趕緊起身相迎,“妙真掌殿大人駕到,有失遠迎。如若不嫌棄,來吃杯酒,解解乏。”
還是顏鬥彩會討人喜歡,自從上次顏鬥彩叫妙真前輩時,妙真就對他很有好感,“你怎麼不叫我前輩了?我還是很喜歡你的。你若是再叫我一聲前輩……我就將石榴分你一個。”
這可真叫人汗顏啊,妙真怎麼說也有百年修行了,這種老臉的話,她也說得臉不紅心不跳的,很是理所當然。
慧質如顏鬥彩也覺得一下子接不下嘴,很不好意思,拿手遮著眼,側著頭,揣摩了許久,才道:“這……多謝妙真大人抬愛。至於……前輩一說嘛……到底是君臣有別。還是以禮法為重。”
妙真想不明白,許是別人是儒家出生,注重禮法吧。在酒具旁邊找了個位置,就一屁股坐下來了,拿起酒瓶直往嘴裏灌,半瓶酒下肚,覺得爽快了,才擺手放下酒瓶,一抹嘴,“這才叫盡興嘛!”
定支離聽聞妙真這作態,看來是要在著一喝到底了,長歎了一口氣。
妙真甚少讀儒家經典,便覺得好奇,對顏鬥彩問道:“何為儒?”
顏鬥彩給三人添酒,反做一問,“那妙真大人認為,何為道呢?”
“無名為道。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道長無名,無名之樸,夫亦將無語,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
“既然如此,那儒就是‘正名’了,正上下服位之名。人性善,禮樂仁義。”
妙真幹脆偷懶,把整個身子都躺了下來,側臥喝酒,她不太理解顏鬥彩所說之話,“老子雲,‘津津於禮樂而倡仁義,則違人之本性遠矣。’,這就是所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顏鬥彩一笑,“這就是道家與儒家的不同了。”
“那你為何要棄道從儒呢?”
顏鬥彩望著妙真,“我認為道是虛無的,修仙是縹緲的。在人世,盡人事。”
妙真一揮手,“也是啦。”到底要說,這儒君顏鬥彩是看得開的人,還是看不開的人呢?
妙真轉而看見了一直沒說話的定支離,想起剛才他還對自己歎氣來著,於是報複一番,惡下圈套,故意尖著嗓子問道:“聽聞一曲斷殤定支離,不是天生的盲人。是為了學樂,用艾草把自己熏瞎的?”
定支離不變常態,喝了一口酒,答道:“確實如此。”
眼見定支離走進了妙真圈套,妙真接而又問道:“我又聽聞,有個叫師曠的樂師,也是為了學樂把自己的眼睛熏瞎了。我還聽聞,他曾在晉平公麵前,彈奏過一曲皇帝與神仙合奏的曲子,叫做清角。彈奏時,風雲變化,天降異色。至此後,晉平公癱瘓在床,晉國赤地三年。”妙真臉上舉手作態,十足的昏庸君王相。
“確有其事。”
妙真來神,“那……不知支離能給妙真也彈一曲清角嗎?”
聽聞清角一曲,甚悲哀,要是德行不夠的人,聽後就會天降災禍,顏鬥彩連忙出聲,阻止,“妙真大人,我們還是聽些別的曲子吧。”
“咦?子不語怪力亂神。”妙真反回一句。
可惜定支離一語就破了妙真的不安好心,“我不會彈奏清角,妙真大人真有雅興。支離不妨彈一曲曲意相通的清徵。”
妙真也是疏放,頭枕地,急飲酒不歇,“那就快快彈來吧。”
起音低,像清風拂過琴弦,像落花飄在水上。接而飽和清實,其間有聲重者,有聲輕者,相呼相應,弦驚天地,一落千丈差別,闊遠隨飛揚。又似浮雲柳絮無根蒂,心洗流水。
妙真閉目享受著,忽然聽見了黃鶴啼叫之聲。一睜眼,就見著天上黃鶴盤旋,久飛不去,側目而看,更有的黃鶴竟然被定支離的玄音給吸引,飛下來,在定支離身邊,翩翩起舞。
宮眾子弟,紛紛聞音趕來,群群圍住,就看見其中三人,定支離彈琴神情氣佳,顏鬥彩時而飲酒風度不凡,妙真閉目躺在草地上一派疏放,此境此景,超凡絕俗,真乃仙風道骨人也。
音落,朱弦一拂遺音在,黃鶴仍是不肯飛去,宮人們也還回味其中。
“我今天算是體會到什麼叫做,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一曲斷殤定支離,果真名不虛傳,當世無雙。妙真拜服!”妙真起身對定支離作揖行禮,以示敬意。
“不敢。”定支離手拿三弦,客氣回禮。
“今日真是舒坦。”妙真也不多加客道,給顏鬥彩與定支離滿上了酒,“不醉不歸。”自己卻是拿著酒瓶豪飲。
顏鬥彩見妙真如此,直直搖頭,不說一個姑娘家,矜持內斂,總該知道男女有別吧,雖說沒有嘴對嘴,但是這個酒瓶裏的酒,才倒進自己跟定支離的杯中,她卻就這樣直接拿在嘴裏喝。果真妙真,乃世間罕見,天上沒有。
妙真急飲,有些微醉了,顏鬥彩也做一番陷害,打趣道:“聽聞妙真大人,善唱曲調。不知……”
“不行不行,你看看……”妙真站起來,有些不穩,指著那些沒有離去的宮人,“這麼多人在,我不敢唱……這個麵子可就丟大了。如是隻有鬥彩跟支離在,我妙真定當高歌一曲。一酬今日之情。”其實妙真不甚通音律,唱曲也不見得好聽,更別提妙真故意作怪時唱的曲子了,比方說在玉屏小謝與正覺鬥氣時唱的那些,那叫破空而出,驚死人不償命。
可妙真不精此項,卻又偏偏愛唱,打小害羞偷著唱,長大了與馬空這種人沾染久了,也不知臉皮是個什麼物件了,那就是興時起,一嚎到天明,誰都阻止不了。於是,妙真可以說也是“唱”出名了。江湖名言,妙真講道,馬空絕倒,妙真唱曲,眾人莫逃。
妙真還算不敢在一大群人麵前做出傷天害理之事,知道自己酒醉了,狀態不佳,推謝了此事,但轉而一想,自己這樣做,很是對不住人,人家又是給你喝酒的,又是給你彈琴的,你就這樣?
於是妙真道:“少時不才,會舞劍。正好酒醉,一舞解酒。”
說罷,以樹枝為劍,一劍出直刺腕花,一氣動四周,蕩成一陣微風,醉舞長劍指虛空,腳跟戲躡群星鬥,長嘯一聲天地紅。
“酒後高歌磨劍!千峰雲起,驟雨一霎兒價。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隻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午睡醒時,鬆窗竹戶。萬千瀟灑。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閑暇。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歸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劍在舞者手,身上纏繞飛騰,陽春白雪又似風卷梨花,人與劍交相呼應,遠望的宮人,如醉如癡。
顏鬥彩驚於妙真身姿非凡,行雲流水的動作,其間詩詞吟唱,氣概豐富,倜儻不群,真乃巾幗不讓須眉。
定支離雖眼不能視,卻也被妙真的氣勢所感,詞曲沉雄豪邁又不乏細膩柔媚之處。
忽以樹枝挑起酒瓶,拋向空中,提身踏空,抓住酒瓶,下腰後彎,把酒瓶之中的酒水。傾倒進嘴中,其間動作身段,唯美淩厲,驚才絕豔。
雙腳及地後,妙真扔掉了樹枝,提著酒瓶,顫顫悠悠地離開了。
舞終人散,顏鬥彩準備抽身離去,瞧見了隱於角落的張重元,就迎了上去。
躬身施禮,“重元大人。”
“恩。”張重元淡淡答道,顯然沒有把顏鬥彩放在心上,眼一直盯在妙真離去的背影。
顏鬥彩又怎麼不知張重元其中心思,“大人若是想處理妙真大人,何必自尋苦惱呢。相信江南道一行,必會給大人打開一個新的局麵。”
“哦?”
“妙真大人身世成迷。宋家宗主,無人能及宋玉庭。大人可以一會。”
長樂殿多是琉璃窗,扉映琉璃,窗搖雲母,明光穿窗扉而出光芒,亦皆達照,與三清殿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意境。妙真搖晃著步子,提著酒瓶,就這樣踢門而入了。
三千界在此已經守候多時了,“妙真大人。”
妙真臉色酡紅,一雙眼眯著快看不見了,已然是半醉之間,見著三千界了,喊話道:“哦……是十二樓啊。”
三千界見妙真醉了,便要上前來攙扶,“妙真大人,我是三千界,我弟弟在您的後麵。”
妙真揮開三千界要攙扶的手,“不用你扶,我沒醉。”繼而再轉頭一看,“哦,又來了個十二樓。”
妙真拿起酒瓶喝了口酒,用手指著十二樓,“一個十二樓。”再指著三千界,“兩個十二樓。”妙真更糊塗了,“怎麼兩個十二樓來了?不對……又成四個……八個了。天空明月三千界……人醉春風十二樓,這名還是我起的……”人影相疊,妙真手指做著八的樣子,人像是要倒了,確實是醉了。
三千界看著無奈,要是這麼和她理論,那是行不通的,扶住了妙真,“妙真大人,我是代宮主前來送東西的。要不您先休息一下,我待會再來?”
“什麼東西?他……”咯……妙真打了個飽嗝,“他送東西來了?”
“是的。”
“是什麼東西?”妙真的意識不太清楚,哪會細想什麼,隻是別個問什麼,她答什麼。跟著別人的話走。
三千界扶著妙真去看,殿前擺放著一箱箱東西,三千界示意宮人打開。
刹時,金玉之光,輝煌滿室,七寶玉如意、白淨玉蓮壺、琺琅五彩瓶、鏤雕九如爐、玉雙螭心佩、明月璫、玉片花飾步搖簪,用具擺設,耳飾頭飾等等諸如此類,無一或缺,樣樣不少。
妙真看不清楚,揮開三千界,走上前去,把手伸進箱子裏,忽一下,像捧水一樣,把那些金飾玉器,給掃到了地麵。
“他的東西,我不要。”妙真語氣,夾帶冷然,是發怒前兆,一點不像是酒醉之人。
說完,妙真就又提著酒瓶往內室走去,三千界、十二樓不語,一幹宮人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幹站在原地。
剛沒走幾步,妙真卻又回頭了,又走回了箱子麵前,喝了一口酒,腦袋還有些晃悠,手指著掉落在地的飾品,“把它們給我撿起來。”
宮人們聽著吩咐,趕緊把飾品撿回箱中。
“抬著箱子,跟我來。”
宮人們一楞,三千界、十二樓也不知道妙真想搞什麼玩意。見左右侍童子也沒說什麼,宮人自然就按妙真吩咐辦事。
離長樂殿西南邊沒幾步路,有個垂霞湖,因傍晚霞光傾垂而下,照映湖水絢麗而得名。現下,妙真與一幹宮人,左右侍童子都站在湖邊了。
“把箱子裏的東西,給我倒下去!”妙真語不驚人死不休,因人帶醉,話說出來張狂之意不似一般。
來時道君交代,無論妙真如何做都由著她去,所以三千界、十二樓不做任何反應。
倒是宮人們,是又驚又怕。何人敢如此挑釁道君洪恩,要是道君怪罪了下來……
“你們不倒?”妙真見眾人躊躇,把酒瓶丟入湖中,自己親自動手。
眾人看妙真一意孤行,又不敢上前阻止。隻好看著妙真把一箱箱的寶物,就這樣那個倒入了垂霞湖中。
這還是個很累的活計,妙真還帶著酒醉,還好人沒有險些失足,掉入湖水中。
倒完所有的箱子後,妙真也有些酒醒,站在湖邊吹風,身紋倒影,滉漾楣檻間,淩空俯瞰,一碧萬頃。
低頭對著水麵自己的倒影,自語,“我是怕你。但你莫來招惹我……你不來惹我,我自然是有多遠,躲多遠。”
語畢,妙真就就著湖邊的大石,在上麵睡起覺來,一榻綠茵,半枕清風,看似逍遙,實則是有很累的內心。
夜幕低垂,繁星耀空,此時大多數人早就熟睡。
妙真躲過宮人,化光帶來雲福宮門口,玄門妙境附近的一處角落,不知是有何動作。
妙真撿起一片樹葉,在上題字,書寫完後放手,任它掉落在地。
妙真走向旁邊的的楓樹,貼了張道符在樹幹上前,隻見妙真手掌一拍,道符化光消失,而楓樹之葉,竟如九月天,變紅後紛紛落地。
深夜此舉,妙真是要作何打算呢?
醜時的長樂殿,妙真偷摸出去,在一片樹葉上題字,醜時的長樂殿月台之上,也有人本打算一看妙真,卻沒想到撲了個空,正在氣焰當頭。
妙真遠遠就看見有人,在長樂殿的月台上背手佇立,越是走近,就聞到了一股,難以洗去按壓的血腥之氣。
想必此人定是在不久之前,殺了很多人,多到連清洗換衣過後,都不能洗去掩蓋血腥的地步。
此人是誰?難道是有人派來殺自己的?
來人敢在雲福宮內,大庭廣眾之下站在這裏,願意等她,那就不是要殺她這麼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