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著，隻聽鍾伯伯絮絮地說起話來，我也便靜靜地聽著：“那日本來是要早些去接你的，誰知途中竟遇到了官府的人，隻得與他們糾纏了片刻。不想，等趕到的時候隻發現幾具小廝的屍體，我一驚，心想，誰這麼大膽，竟敢在天子腳下劫道？！直尋出去幾裏路才發現一夥山賊。。。”
    如洶湧的潮水一般，那段醒來後我一直回避著的記憶在腦海中陡然湧現：撕裂的雲錦上漸漸僵硬的花容，散落在路旁、癱軟在馬車上一具具浸在血裏的屍體，還有那傍晚的雲霞，火一樣地燃燒著。。。。。。
    想到這，心口一陣窒息，亂了方寸。“可是把那群山賊都殺幹淨了？！”幾乎想都不想，口中冒出這麼一句，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搖搖頭，清醒了一些。轉頭去看，明晰地捕捉到鍾伯伯眼中一絲轉瞬即逝的詫異，待再看時已然憐惜一片。他會怎麼看待懷裏這個七歲的孩子？一定以為我被嚇破了膽兒，嚇壞了腦子。心裏慘笑一聲，管別人怎麼想呢，懶得去理。
    這樣想著，目光卻不由自主越過鍾予冽，飄向立於對麵的青衣公子，恰好，迎上他的眸子--漆黑的重瞳裏有些情緒靜靜地流淌，隻是，我看不懂。
    索性低了頭不再看他，隻靜默地坐著。空氣中有一瞬的凝滯。
    忽然，聽到身旁重重一聲歎息，轉眼已被鍾伯伯摟在懷裏：“予冽已經把事情處理妥當了，那兩個丫鬟的屍體也已被運回了孟府，如今已然厚葬完畢。若兒也該安慰一些了。”
    安慰？不禁暗暗冷笑一聲。人已歿，如何讓人安慰？就憑一場厚葬？厚葬算什麼？終究比不上清貧地活，她們不過如花的年紀，她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仔細想想，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如果我不計劃這次出逃，如果我不帶貼身丫頭，如果明鬆在，如果。。。有太多交織著的可能，為何我恰好選了這樣一條不歸的凶途？或許正如許久前那卦上所說，我的生便是無盡的災難，會將身旁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拉下黃泉，而最後，隻留我孤身一人在這荒涼的天地間獨活麼？果真命定如此不可更改麼？
    我不甘心。
    靜靜地趴在鍾伯伯肩頭沉默了小半會兒。
    記得當初曾在瑤池的碧水裏看人間的生生死死，免不了落幾滴清淚，每每被天尊看到了，他老人家總是會麵無表情地重複，人死如燈滅，不過爾爾。
    嗬，是啊，不過爾爾。凡人在世，世世輪回，回頭看，不過遊戲一場。編一個夢的願景，踏上條條大路，璀璨或淒慘，目的地卻隻有黃泉一個。生前身後，功名利祿，轉眼已成空。早晚，這具身子會化成一把灰隨風去了，何來眷戀一說？
    碧荷，過了望鄉橋，喝了孟婆湯，這一世的恩恩怨怨便煙消雲散了，或許下一世你跟翠蘋會過得舒心自在些吧。隻是，下一世，我已幻化成空，怕是再也不得相見了。隻道一聲珍重，從此便撒開手忘了吧，忘個幹淨。
    可是，孟婆的五味湯我已喝過八碗，每一滴下肚，記憶卻更加深刻。怎麼忘呢？
    胡思亂想間不知不覺離了他的肩頭，隻安靜地坐著，並不說話。見我久久不語，鍾伯伯笑了笑打破沉默，說道：“若兒可是把我嚇壞了，怎麼就睡了那麼些天呢？竟是連閑意這樣的神醫也沒辦法。”說著便抬頭看向那眉目如畫的少年。
    閑意？楚閑意？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去，有些詫異。他便是被樓蘭重金懸賞的楚閑意？早就聽人說“解語公子”雲遊四方，居無定所，沒想到竟讓我遇上了兩次。百聞不如一見，仔細一打量，果然如世人所傳，未及束發之年便已溫潤如玉，俊逸若仙。
    見我不住打量，那少年仍是溫潤含笑。隻是，不知為何，那笑容裏有種遺世獨立的清寂意味，無端地讓人覺得疏離。
    所謂“公子笑語解憂愁”不正是指他麼？為何周身竟透一股疏離出來？
    正好奇，隻見那傾城的女子從門外走進來，淺淺地笑，身旁已不見了雪獅的蹤影。她婷婷地走過來，端一隻盛著玉杯的茶盤，玉杯上方籠著薄薄一層熱氣，端過來一聞，竟是無以形容的清香。
    “請用茶。”清雅的音色裏透出絲絲淡漠，為這入秋的天氣又添一分清冷的況味。可在我聽來，隻覺內心無比寧靜，似是曆經千年的滄桑，已然對這塵世了無牽掛。
    是什麼樣的生命可以如此淡然？她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心境已臻如此，想來，必定是個有故事的人。如此看來，這間屋子也定是那女子的閨房，單看這景致，倒真透得出她的味道，自然，淡雅。
    這樣想著，一陣冷風吹進來，鼻子裏癢癢的，不禁打了個噴嚏，往鍾伯伯懷裏縮了縮身子，搓著手取暖。方才從床上下來忘記披上夾襖，隻著了中衣，一時覺得有些冷。
    鍾伯伯見狀，忙抱著我進了裏間，把我塞進錦被裏，掖好被角：“若兒大病初愈，還需多休息。今晚便先住在這裏，等明日再搬進禁苑也不遲，那裏的景致可是天下無雙的，若兒一定會喜歡。”說完，慈祥地一笑，捏了捏我的鼻子，轉身出了隔間。
    這。。。我撐著身子坐起來，心裏有些癢--本想再多打探些事的。不過，如此也好，慢慢來吧。
    轉念又躺在了床上，側耳聽著外間的動靜。隻聽到鍾伯伯詢問我的病情，一個溫潤的聲音回了“已無大礙”便不肯再多說一字，看來，這正是楚閑意的風格。
    ---------------------------------------------
    範宗沛《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