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無骨女(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46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燈火十裏的采珠船隊,浩浩蕩蕩的雁行排開,黃昏盡收在天底,取而代之的是墨團一般的烏雲,碧濤砸擊著陰鬱的海,海風在風帆中磨起刀來。
他抱起她,心思如鉛,裏麵念頭百轉千回,像是由烈烈的紅塵裏繞回來,曲曲折折才走到這一步,一步一步重重的走了上來,他在心裏哈哈大笑起來,有了你,還愁什麼?
人心的貪婪,在曬不到月頭的陰影下露出獠牙,他保持著風度將她摟在懷裏,卻忍不住活動兩根手指在她的手臂下輕畫。
曹化淳親自站在船頭,金鱗賁張,張牙舞爪,像是要飛上天去。
“要是皇上歡喜,登州知府的烏紗帽想不帶也不行啊——”他說這話時,目光微微偏過。
“不敢不敢,”紀文程趕緊拜謝,“掀肉取珠之後,必定少不了兩位大人的份!”
“哈哈,那你就等著皇上的嘉獎吧!”曹化淳笑的把皺紋都化開了。
甲板上擠滿了想親眼目睹的人,
身上織錦,口中佳肴,手中玩物,都看這一刀!
“還不快切?”
人群推搡著湧過來,每個人都像被熊熊火把攝取了魂魄,在甲板上壓成芝麻糊似的一團。紀才珞的喉嚨上下起伏,情難自禁的咽下一口唾沫,拔出一管精巧的檀木小刀,用銀光閃閃的花紋把刀刃塗滿,映在光底,餘星閃閃。
“青貝,就要來了,你忍著點……”
“嗯。”她點點頭,神色裏滿是茫然。
“隻要將你體內的珍珠起出來,不僅能交上定額,甚至還有盈餘,到那時候別說是糖果,就是要羽衣霞帔我都買給你!”
她抬頭將笑容抿起。
他掀起她的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無色的手臂來,運著刀尖剜入手臂,切下一片淡黃色的貝肉來,剜出一個小口,擠出裏麵的石頭,擦幹淨上麵的黏液,他懷疑自己沒看清楚,撥開人群,去最亮的地方看,有點不相信,又跑到別的燭火下。
他的目光在驚惶中碎了一地。
“那就是石頭啊,誰看都還是石頭啊,根本不是珍珠啊……”一個老珠工喃喃說道。
“不,你們都看錯了,或許隻是這顆珍珠長錯了地方,我這就切開其他位置的給你們看看!”
他把人群轟散,又抓過她的手臂,狠狠劃了一刀,將貝肉兩半分開,像豆莢一樣把裏麵裹著黏液的石頭顆顆剝離出來。
大顆大顆的石頭砸擊著甲板落地,將他的尊嚴和希望全部砸了一地。
“怎麼全是石頭,怎麼沒有變成珍珠!咱們的珍珠呢,珍珠呢?”
他一把抓過她的爪子,想要問個究竟,卻感覺到她的手臂似乎十分綿軟,柔軟的沒有骨頭,隻靠著肌肉勉強支撐起一副人類的樣子。
終究卻是妄想,任他東拉西扯,反複解說,貝肉裏的珍珠卻是一顆都無,青貝隻是不懂,睜著眼睛愣愣的看他,待他發起脾氣來,將一巴掌重重甩在她的臉上。
“哭,除了哭,你能幹好些什麼?我要是像你有個殼子,早該把自己扔進海裏,再也不上來了!免得丟人現眼!”他憤恨的重拳垂下,目光偏過,鐵青著臉站在原處。
她悶聲不響的跪在甲板上,咬著嘴唇,臉上漸漸浮現出紅腫的印子來,她張口欲言,話到嘴邊又一咕嚕咽了下去,垂下臉來,掩下一片哀傷。
她眼裏的光芒,一點一點滅下去了。
接著,整條船上的人都看到一道刺眼奪目的逆光,逆光下閃耀著斑斑銀青花紋,人們驚慌四散,推搡起來,紀才珞撥開人群,回頭一看,那光芒倒是衝著自己來了,還沒有來得及收回目光,就感覺身下一陣劇痛襲來,雙股像被什麼東西牢牢鉗住,他轉頭向身後看去,一隻巨大的貝殼狠狠夾住了自己的下半身,從腿部以下,被狠狠咬住了。
“妖怪……”他喃喃道,咬起牙,使出一招兔子蹬鷹,“妖怪!妖怪!”連喊帶踹的,隻感覺像是蹬到了一堆軟爛的肉泥,很給麵子的越鉗越緊。
他疼的涕淚縱橫,用兩臂支撐著身體爬上台階,努力向紀文程躲在的地方爬去,青貝越鉗越緊,他下身吃痛,不得不把臉貼在地上,蜷曲著身子分擔一點劇痛。
“沒有用的奴才們,快點救我!”他用盡力氣大喝一聲,“救我的人,每人賞十袋珍珠!”
十袋珍珠?
人們麵麵相覷,紛紛停下。
“俺來試試!”一個大漢擰起袖子,抄起木棍捅進貝口,自己坐在翹起的另一頭上,大喝一聲,用盡吃奶的勁往下壓。
所有工人都圍上來幫忙,一起壓住棍子,使勁向下壓。
青貝開口將他們全都彈了出去,又狠狠的咬住剛剛的部位。
這一下咬的他更疼,眼淚鼻涕一起流下來,疼的他直嚷,“父親!父親!”
“造孽,造孽啊!”紀文程敲著拐棍站在門口,重重歎出一口氣來,在脖子裏摸出一根紅繩,掏出鮫人淚變成的青鹽,吹了一口氣進去。
第二天一整天的功夫,紀公子滴水未進,疼的雙眼眥裂,幾乎要從眼眶裏爆出來,卻也不得翻身,隻得不停的抓握著空氣,大口將氣送進牙縫裏,像個軟體動物一樣的翻滾著,但他可沒有軟體動物那麼靈活的身子,甲板上滿是他弄出的眼淚和鼻涕。
雪白的鳳凰鼓動著衣衫和長發落在老頭子的身邊,下來一眼便愣住了。
沉默半晌,才開口,“你們家人總能遇到點我沒聽過的事。”
老頭子敲敲拐杖,“犬子這副樣子,讓白掌櫃見笑了,還不快來見過白掌櫃!”
“父親,你看我這樣,像能見過的樣子?哎呦呦——”他弓起身子,攥起拳頭來,一隻手想去按揉酸疼的腰部,可卻垂下,從眼睛裏疼出一行眼淚來。
“珠貝吞吃了石頭,在強大的刺激下分泌出黏液,在無盡的痛苦裏,一次次煎熬自身,才能孕育出一粒珍珠,而這需要用十年以上的時間,你知道那是多大的痛苦嗎?現在隻是讓你品嚐了一天,便疼的鼻涕眼淚一起流出來了?人的一生,得到多少,消化多少,都是有數的,豈有白取四十年之理,你們紀家這四十年裏所享受的富貴,便要這一場風暴來抵,很公平,我也隻是隨便說說,萬一一雙小孩子就雙雙想過來了呢?”
“就沒有什麼辦法了嗎?”紀文程神情凝重的望著天青色的海麵,“我是誇下海口,才在皇上那裏換來一條仕途,我不想就這麼把欺君之罪犯了……”
“一裏海,三四十條人命,不過二兩珠,撈了四十年,也算是可以了,”白桃輕搖團扇,搖頭說道,“我要知道你一大把年紀,連喘氣都累的慌,還想著去走仕途,當初就不該送你那玉犀比。”
“白掌櫃那裏可還有沒用過的玉犀比?”一聽到這個東西,他渾濁的眼睛忽然亮起來。
“玉犀比隻是把你下半生的氣運拿來當下用,氣運能改,可福報仍薄,想必都是有數的,要不也不會災害連連啊,”白桃繼續搖頭,“你剩下的那點氣運,玉犀比轉不過來了,這都是命格裏的東西啊……”
紀文程震驚,手扶著拐杖跪下,重重磕頭,“請掌櫃的為我改命!拯救紀家於水火!”
白桃微微一愣,“你從哪聽來的我會改命?”
“雖然在千機樓裏見過掌櫃的不多,且都叫那燈油攪渾了記憶,記不清白掌櫃的樣子,但江湖上都在傳您仗義疏財的事跡,已經傳的很不像話了……”
“想要我為你改命?好啊,”白桃笑笑,露出一雙尖牙,“三萬兩黃金,得一文都不能少。”
“哎呀白掌櫃,認識這麼多年我也沒求過你什麼,咱們都四十多年的交情了,你就不能對我這個老人家好一點?”紀文程敲敲拐杖,撅起嘴來。
“我見過的老人家多了,你算哪個老人家?”白桃回過頭,衝他笑笑,“那珠貝含沙,有八十年九十年的,你有想過他們也是老人家嗎?”
“我這還不是你教的……”紀文程不好意思的摸摸後腦,“也就我知道,你白掌櫃才是采珠的一把好手。”
“我那也是年輕少不更事了!”白桃揮揮團扇,“還不允許我老人家年輕一回嗎?”
紀才珞才從恐怖的青貝口中脫身出來,紀文程就為他準備了一頓宴席。
在宴席上特意多點肉食,知道他愛吃,那紀才珞多日隻吃糟糠野菜,這一下見了肉那恨不能全都吃進肚裏。
在宴席上,曹化淳和一眾太監都未動筷,就看著他吃。
眼見飯菜下了三分之一,他吃的速度也漸漸慢下來,曹化淳才端起酒杯,閉眼抿了一口,開口說,“這次你們答應皇上的事,隻怕是不能按期完成了。”
紀才珞趴在桌上,正要將一壺酒灌進嘴裏,同時潑了一半在下巴上。
“那東珠的數量稀少,好的東珠更少,現在便是把大海整個翻過來,也很難找到幾顆東珠了!那青貝又不產珠,害我白白花去許多時間,等我好了,定要將那青貝做成炒扇片!”
曹化淳笑著點點頭,用指尖轉著墨綠的扳指,“想必也是極好吃的,那麼厚的貝肉可不多見,可那位大人,也不多見啊,這物以稀為貴啊,就是這樣……”
紀才珞醉的有些模糊了,從胳膊裏抬起腦袋來,“那位大人?那位大人會來嗎?”
“誒,巧了不是?那位大人前些日子去了江南,這一陣子正要打這山東經過,聽說是避開水匪,到這登州府來走一圈,地方官員皆出供奉,可這王公公是什麼人?皇上身邊的紅人,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這一路上總有人獻上各種珍品,想借此討個官兒做,可無一樣能討得這位公公的歡心,我經過多方打聽,才知道這位王公公最喜歡各種螺肉,沾著油湯,用嘴一唑,才能唑出味兒來,這些年不管是東海的紫仙螺,還是你們這的黃口螺,都叫他吃的差不多了,再難嚐出什麼鮮味兒來,不過……”
“要論起這鮮味螺貝,舉人的房間裏不剛好有一隻嗎?”曹化淳朝他挑了挑眉眼,撅起一個和氣的笑容。
“可是我們剛剛緩和了關係,我又怎麼忍心拿她去做菜?”
“那青貝不能下崽也不能出珠,留著也沒什麼用處,不如拿到王公公那裏,換個進士當當。”
紀才珞驚的坐直了,瞬間酒醒了一半,桌上的筷子叫他的袖子一帶,嘩啦啦掉了一地。
曹化淳慢條斯理的給他撿起筷子,“舉人是個聰明人,舉人和進士的區別,不用曹某再過多贅述了吧,十月初五那位大人就會在蓬萊出海,為了前途,可要早做打算啊!”
曹化淳一麵看著紀才珞的臉色,一麵往他的杯中添去好酒,他眼神迷離,抓起杯子一口喝盡了,搖晃著身子,他想要拚命看清什麼東西,可他還是看不清。
從酒席上歸來之後,紀才珞便大病了一場。他的腸胃多日來隻得野菜粗糧果腹,哪裏經得住忽然便大魚大肉,又喝了那麼些酒,加上心中苦楚,風寒交加,猛然間便高燒起來。青貝連續幾晚都未曾合眼,一直在床邊細心照料,一會在他被自己夾腫的雙腿上換去藥膏,一會將他捂的發臭的褻衣換下來。他在高燒中,眼前幻境交錯,一時間是青貝在被人一刀刀地割,放在辛辣火油裏仔細炒熟,一時間是自己中了進士,重又過上了錦衣玉食、嬌妻美眷的日子,穿著狀元的衣服高頭大馬迎進北京城門,說不出的暢快。等他神誌終於清醒,第一眼望見的便是青貝坐在床頭,抓著她給他縫補扣子的那件衣服正在垂淚。香味奇異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像是海鹽,又像是龍涎,夢境和現實彼此交替,等到恢複了可見的清明,才發現滿臉都是淚水。
他恍惚回憶起自己在病中胡言亂語,心下惶恐。
“我說了些什麼?青貝。”
她卻隻顧垂淚,淚珠子斷了線似的落下來。
“為何你在哭啊?”
他左右著身子從床上坐起來,一股撕裂的劇痛從大腿上鑽入心裏,他昂頭閉眼,依然是得齜牙咧嘴,用手扶著大腿,揉著近旁的肉,才能生生將劇痛抑下去。
他望著她心疼的樣子,心裏悔恨交集,抬起手來,她乖乖閉眼,他看到,沒有去打她,一巴掌先打在了自己的二皮臉上,“我那麼對你,我利欲熏心,我唯利是圖,我豬狗不如,我要再這麼對你,便叫我心腸爛掉!”
他閉目承受,自手心裏臉頰上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忽然被一雙潮濕冰涼的手全部挽住,他等待許久,再度睜眼,跪在一地海水當中不甘地咬著他的,又是當初生吃黃花魚的漁家女,一雙大眼中噙著淚,用力向內咬著嘴唇。
紀才珞從床上艱難的側過半個身子,將她一把摟進懷裏,“我們都不鬧了,都不鬧了好不好?”
她閉眼輕嗅他肩頭的草藥香味,將一雙手交在他的頸後,用絨絨的臉蛋蹭著他的側頰,愉快無恙的說了聲,“好。”
“今後,我要是再負你,便要我葬身海底,身首異處,永世不得做人。”
她猶豫了一下,閉眼說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