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無骨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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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煥以手按著禦賜的尚方寶劍,夜行在萬粒熒光的渤海,海水的幻彩一環一環的流映在他的臉上,那是些細小的、不計其數的光點,散發著靛紫色的螢光。它們被突兀出現的礁石所驚動,在水下四散逃離,卻又撞亮了更多的光點。一層層由螢光組成的波浪沿著水麵,朝著黑夜深處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海潮掀起的時候,眼前忽然多了份不真實的幻覺——這個不得誌的男人望著滿天繁星盛景,正好陷入了短暫的失神,當船從海浪上卸下來,斜斜的撞進漆黑的海水時,他才想起把手抓在船舷上,雙手在船舷上向後擦出一條長長的印記,隻差半分,便要朝無盡的黑暗當中墜落下去。
他幡然醒來,急急向後退卻,海水撞在礁石上,被明月一滯,自黑暗中射出斑斕的光芒,猶如藏在匣內的璀璨寶珠,頃刻間叫人打開了匣蓋,露出粼粼珠光。
那時他的身份,豈不也如這乘著海浪奔進的大船一樣,隻要片刻出了差錯,就要來不及躲過那些不可預知的危險。
他猛地倚住一條欄杆,正要從那些令人昏醉的事情當中清醒過來,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才發現滿都是磨的紅透的印記,太監模樣的老者垂著衣袖,慢悠悠的轉過身來,露出一個諱莫如深的笑容,“心中有事,腳下就沒有根了,袁督師怕是被什麼邪夢魘著了,一直都不曾想明白,這一次,幸好是抓住了,要不掉進去可就回不來了。”
王承恩低下頭,朝他喃喃,話裏話外一團和氣,聲音是和風細雨的,聽來也是讓人舒服的,但眼前就剩這點魘著的,還在耳邊灌滿熟悉的風聲。
“哎,袁督師,不過是些糧草輜重,值得你記到今天嗎?啊?多傷神呀,”他開口,聲音裏滿是和氣,“皇上治下富庶,一點穀子米糧的,給他們便是,皇上說了,人回來就好,百姓們到了揚州,又能種出糧食來了。”
得到這番話,氣的他瞪起眼來,質問道,“王公公,你自幼長在京中,又怎會決斷這兵家之事,全天下都知道建奴是隻喂不飽的狼,垂涎我大明富庶,日日夢想著能入關劫掠,我們對待餓狼難道不去拔掉它的爪子和尖牙,還要一再給它喂肉嗎?若如此應對,我們身邊的餓狼就會被我們親手養大,久了必成禍患,待它們將爪子磨利,牙齒磨尖,必會在我大明的子民身上撕下一塊肉來!到那時薊遼百姓將永無寧日!一昧的遷移百姓,令其終日惶恐不安,這些不是民意啊,我等食君之祿,自然要以為天下百姓謀福祉為重,切不可養寇成患,否則我大明必為他們洗劫一空,屆時死亡枕藉,十室九空,戶丁盡絕,無人收斂,排門逐戶,無一保全,公公難道不見嘉靖朝登州海事否?”
王承恩回過頭來,細長的眉眼忽然睜開了一條縫,在笑裏麵透出閃閃的寒意,“袁督師,這養寇成患你擔待不起,擁兵自重,聊慰上意,遑助建夷可擔待的起?”
那笑裏的寒意穿入他心裏,百般淩厲,把他心中那點不滿都揉到一團,自內而外在瞬間驚出一身冷汗,他趕緊去追王承恩,對他說,“臣丹心一片,隻為許國,若公公不信,可剖心來證,公公切莫要聽信小人讒言毀心自亂,若是我們的心都亂了,下麵的人怎能不亂?”
“你啊,就是離開朝堂太久啦,不記得我們這些公公有一句話啦——寧肯要和小鬼拜把子,也不去信文人半句話,你心亂?你有皇上的心亂嗎?”王承恩邊說邊點頭,伸出兩根手指指點他,“這世上,隻有皇上和百姓的心亂了,其他人的心,可是都清的跟這海上的月亮似的。”
紀家的大船與他們對向駛來,漆的油光水滑的雕梁大柱從船沿露出來,都是兩到三層的小樓,用連片的絲綢垂下簾來,船頭和船尾用金片包裹,各自雕了一對獠牙狻猊。一塊不到一尺寬的船板放下來,王承恩揮袖攔住他,“躲著點,玩著點,避著點,用著你的地方還多呢!”
他邊走邊看,無意中的一抬眼,看到那紀家老賊就在船上,穿著寶藍色織錦做的衣服,顯眼的就差直接把補子貼上去了。
王承恩點頭,一麵招呼著袁崇煥,踩著船板上了船,沒等他看一眼,紀文程撩袍就跪滑來了他的麵前。
“臣紀文程恭迎司禮監掌印太監、登萊總督賞光登船,臣在此迎候多時。”
“好說好說,”王承恩細聲細語的彎下腰來,和氣問他,“你是個什麼臣啊?”
他腦子像是被落雷給劈了,跪在地上,半天才補上那點臉皮,幹幹擠出一個笑臉來,“嘿嘿,戲文裏頭不都是這麼唱的嘛,臣——願為聖上奉旨撈珠!”
王承恩幹幹的問,“撈來多少了?”
紀才珞跪在一邊,剛要開口,右手就被父親死死按住了,他咽了口唾沫,通過餘光看到父親頰上落了一滴汗,一隻手也是握的越來越緊。
“一裏海,三四十條人命,出二兩珠,撈珠的難度之大,民力之艱,曠古罕有,那些淺海的珍珠貝已經捕盡,剩下的族群要到深海中去尋了,深海捕撈的難度您是知道的,為了皇上的珍珠,我的孩子都差點死在海裏,大人能不能看在他撿回一條命的份上,再寬限我們些時日。”
“再寬限些時日,等到海麵冰封數尺,你又會推脫到明年十月,若是再有一兩場風暴,你又會推脫到後年,你以為你們采的是什麼?不是你們手中吃的喝的玩的穿的,是大明的錢!是大明放在海裏的錢!當然,還有你的錦緞和你兒子的舉人,你這身錦袍的補子和你兒子的狀元!皇上既然能給你們這個采珠的便利,自然也能收回,冰凍之前,如果還采不到百石珍珠,就把你們罰除籍沒,家產,遷往深山,永世不得采海!”
他邁動靴子登上樓梯,後麵隨行的大小官員緊緊跟上,隨著落鑰的一聲重響落下,紀文程嚇的一抖,按住拐杖的手忍不住的劇烈抖動起來,紀才珞趕緊過去扶住他,道一聲,“父親。”
紀文程看了看天,無可奈何的大歎一聲,搖頭說道,“淺海的珍珠沒有了,深海的珍珠難采啊,現在就是把我放進油鍋裏,也炸不出二兩油來了啊,”他說話時,兩半牙上下打顫起來,“難道,難道人們說的是真的,紀家,紀家真的到頭了嗎?”
“我受夠了那人!”紀才珞攥起了拳頭,“父親你可是采珠船的船主,對一群閹人何必如此低聲下氣!那珠子我們不采了還不行嗎?”
“天真,”紀文程遺憾的敲了下拐杖,“一日為珠民,終生為珠民,就算再有錢,也隻不過是個庶民而已,除非,除非你能高中狀元,從此不再做采珠人,”紀文程看著他,眼神忽然亮起,從嘴裏念出一個名字,“青貝。”他望望四周,“那青貝在哪裏?”
“應該還在榻處。”紀才珞冷冷的說,“父親找她幹什麼?莫不是要拿來做給王公公吃?”
紀文程的眼睛忽然明亮起來,他看著才珞說,“若你能跟著那人走,狀元不就是他給皇上帶幾句話的事嗎?”
他看著他父親,半晌都隻是含著一絲簡單的明白說不出話來。
就是因為這個嗎?
“怎麼什麼好吃的都要落他嘴裏?”
——
有人過來時,青貝一直躲在他的房間裏,不敢做聲,隻聽得頭頂有人走動,船身搖晃不已,待到一陣木板搭了下去,咚咚走上人來,待到人走去,上麵若有若無的傳來紀公子的聲音。
料想那些可怕的人類應該已經走遠,上麵的紀公子應該會說許多溫暖的話語,她這才打開了一扇圓形的小窗,豎起耳朵在底下好好聽著。
漫天傾灑的星子像大塊大塊的冰,落在濃稠深藍的酸梅漿裏,環環流過海水的幻彩,像雪白綿軟的白砂糖,如墨的夜空中圓月高懸,如一隻俯瞰下來的清冷無情的眼,采珠船隻掛在風帆上隨風擺動的燭影,將她和他的命運搖搖牽係在一頭,一雙彎娥一輪明月,無悲無喜。
終於,還是有一盞一點點滅了下去,閃了一閃,終於把那片美麗的橙色漆麵變成一片漆黑。
“怎麼什麼好吃的都要落他嘴裏?”
等到那些人類的腳步聲重新回到走廊裏的時候,她的眼裏已經盛不下淚水,那聲音嚇她一抖,捂著鼻腔盡力不讓自己呼出聲來。
等到那陣腳步聲走過去了,她才踩上小圓窗,用力向外躍了出去,在下層的甲板上砸出重重的聲響,她扶著牆站起來,麵前果然是寬廣的大海,一浪一浪有節奏的呼吸著,海風迎麵而來,將一點熟悉的鹹味濺到她幹裂的唇上,那是她自幼便生活著的大海,她脫去人類的衣服,躍動著背上閃耀著斑斑銀光的貝殼,想象著柔軟無骨的身體在海水裏盡情舒展的樣子,一瞬間,心都碎了。
紀才珞在轉角處望著她,深黑色的眼睛,如幽深的海水,冷漠衝開,一雙溫熱的眸子攘映著兩輪明月,看不清裏麵的寒冷與火熱,哀傷的仿佛要溢出水來。
恍惚間一片鹹濕滲進嘴角,她才發現自己還有這點不舍。
“十二年前,你是不是把一個貝殼踢進了海裏?”她低頭問著,滄海紅塵在她眼裏囫圇翻了個個,忽然抬起頭,眼神認真起來,“沒有嗎?”
那時的他十分憔悴,臉頰消瘦的陷了下去,分明是這段時間餓的,又受了傷,如今走路都有點費勁,倚在牆上哆哆嗦嗦的掏出兩個小銀杯,用酒壺一潑,灑了一半出來。
“我踢進海裏的貝殼多了,你是哪一個?”紀才珞撓撓腦袋,從兩腮泛上一片紅來。
“被你踩在沙子裏拖行了好一會才拿出來,後來你挖了沙坑,想把我埋起來,結果海浪上來,衝了你的沙坑,你一腳把我踢進了海裏的!”她後退幾步,濕潤的眼角起了一片霧,昂起頭,一雙手攥拳放在心口,“你不記得了嗎?”
“哦,記得記得。”
青貝抽動著嘴角,終於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這些年我到處都在找你,身子骨修的好一點就來找你,我冒著被吃的危險,忍受著幹燥的空氣,烈日的灼熱,過於辛辣的食物,我都在找你,你找過我了嗎?”她踮著腳問他,一雙瞪大的眼睛還是什麼都不帶著。
“我找過你啊,為了你我才做的采珠人,日夜在海底忍受著壓力和寒栗的痛苦,冒著魚群的危險,在海底的岩石上,我一個一個的找你。”
“傻子,我早就修到人間來了啊!”她拍拍他的肩膀,雙臂交在他的頸後,他感覺那一雙手像是變成了觸手,“我一直都在島上生活,你去海裏找我有什麼用?”她湊近來,嗚咽著咬住他的嘴,鹹澀的淚水在口中交相合流,她的觸手和軟體盡都纏住他不放,背後像一雙翅膀似的殼忽然變得巨大,粘稠的陰影中有無數形態未明之物,正在滾滾蠕動。就象是要就此拖著他一同朝黑暗的深淵底處緩緩沉下去。
他的額頭頓時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指尖哆哆嗦嗦的,從她身後拿起一個杯子,把酒一潑,灑了一半出來,他艱難的繞過她,把酒拿到唇邊,咕嘟一口咽了下去。
歡情濃時,他將一口酒灌進了她的喉中,辣的她一抖,他趕緊將她抱在懷裏。
“這是我們的喜酒,是喜酒啊,”他將掛著酒露的唇抵在她的耳邊,“喝了這個酒,我們便有夫妻之實,再也不用離開了,向上天發誓,我才珞定不負你,如果違背誓言,便叫我葬身大海,身首異處,再世不得為人。”
“大喜的日子,幹嘛說這種話,我不許你再胡說!”她抿嘴,搖頭,眼淚霎時就下來。
“為何你在哭啊?”
她抿嘴,兩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在唇前合攏,再朝兩側分開,勉勉強強抿出一個笑容。
“我不曾哭,你看,我在笑呢,”她從未喝過酒,方才的那一口嗆的她差點暈過去,紅透的眼睛像染了一片朱砂,從眼角流出許多淚來,再用一口氣噙住淚水,“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我們誰也不準哭。”
他點了點頭,又咽了一口酒,對準她灌了下去,“好娘子,不哭,不哭,我們喝酒,喝酒……”
她將他抱的更緊了一些,身子骨柔軟冰涼,在流過的地方留下一片濕潤黏滑,他緊緊箍著她,感覺她在自己懷裏並緊了雙腿,變成一條長長的尾巴纏著他,一旁的衣裙委頓在地,生出一副待擁的貝殼。
“和你結為一體之後,我以後抓魚養你,讓你每天都能吃的飽飽的……”她將唇附在他的耳邊,溫聲細言,聲音卻越來越輕,直到一點點變入夢裏,嘴角似乎還帶著微醺笑意。
隻可能晚一點,她就要打開貝殼,將他緊緊包裹在裏麵,相擁投入海中,化進一片永恒冰冷的水域。
這麼一看,海鮮果然怕酒。
他用力把她從身上拔下來,想了一會,閉了閉眼睛,發現自己還可以,坐了一會,對來人喊,“方才給她喝了一杯秋露白,眼下已經醃入味了。”
起初聲量較小,幾不可聞,到後來便是聲嘶力竭,“最烈的酒,有多少倒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