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無骨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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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元年十月初一,渤海東珠大熟,正逢風高浪急,一艘官辦的采珠船倉促出海,傾覆在了蓬萊附近。
一抬頭,便冒出了海麵。
死裏逃生的人們驚魂未定的抬頭,在熒光洶湧的海麵上,滿是破碎的船櫓和沉沒一半的桅杆,朝四周張望,遼闊的天空像一團巨大的墨,摻進些閃閃發光的砂粒,一道道紫銅色的閃電流竄在墨雲之中,將天空照亮大半,風暴像一頭凶猛的野獸趕著時間,大口吃掉他們的同伴之後,猶猶豫豫的走了,留下一片不成樣的殘籍和雪白的星屑,天青色的海水卷起比桅杆高的浪潮,拖起人們摔落海中,漆黑痛苦,暗無邊際,剛剛還手拉手的同伴被海浪吞覆,瞬間變成遠遠的一點,海水不斷的衝上口鼻,一口口灌下去,人們拚命張開大嘴,鹹的連眼睛都睜不開。阿義把身上能扔的東西都扔在了海裏,隻剩下半袋子珍珠,沉甸甸的一頭在海水裏一上一下,另一頭被他牢牢攥在磨的血紅的手掌裏。
阿義猶豫著,想來最終還是勝不過生命,絕望的歎了口氣,正要鬆手去解袋子的囊線,把身上最後一點重量也扔到海裏。
“珠子,不能扔珠子!沒了這東西交差,你想讓他們打死我們嗎?”工人大喜像瘋了一樣的撲過去,用手緊緊按住了放著珍珠的袋子,眼睛裏綻出一行血色,帶著些快要失去生命的恐懼,一個海浪打過來,他和阿義一起被拍進了水裏,再冒出水麵時,他的手裏多了一袋珠子,他打開袋子,湊臉上去,嘿嘿笑著。
“便是我們毀了,也不能毀這珠子!”
他說。珍珠的斑斑幻彩流在他的臉上,詭異的讓人駭然。
一個老頭勸他,“被他們打死也比淹死在水裏好,多想想家人吧。”
大喜頭也不回的盯著珠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娘早死了。”
大船開來,在碧濤裏劃出相反的波浪,穿著長襖的小姑娘就站在船舷前,臉蛋有些嬰兒肥,一雙眼睛像極了蜜漬的櫻桃,那笑起來啊,就好像老天都會睜開眼睛看一看,露出晴朗和煦的天氣來。
那是他們主人的女兒。站在冰冷的海水中的阿義,光是看一眼那甜美的笑容,便已經感覺海水都不再冰冷了。
“阿義,走吧。”大喜抓住垂下的纜繩,腳踩上去,甩甩手裏的珠袋,“至少我們手裏有東西,上麵肯定不會太為難我們……但願吧。”
阿義和大喜抓住纜繩爬上來,首先遞上一袋珍珠,驗官麵無表情的收過去,倒在手裏數了數,大喜長舒一口氣,一下癱倒在地上,在海裏不覺得累,這一下歇了,便會覺得四肢都像灌了鉛一樣,趴在甲板上不願起來,舷另一邊的士兵朝他一打手勢,“下一批,跟上!”
大喜連連擺手,“不,大人,我不行了,就讓我緩一會,就一會……”
“不夠,你撈上來的這點遠遠不夠,還不快點下去,是想吃鞭子嗎?”士兵走過來,甩甩手裏的鞭子。
“可是上個月我也隻撈到這點啊,就讓歇了!”大喜一骨碌爬起來,強調道。
“哦,是誰讓你歇的?說出來,我去找他。”士兵冷冷笑道。
“是我讓歇的,有問題嗎?”一個嬌嫩的女孩子聲音從身後傳來,諸人回過頭,恭敬一拜,“紀小姐。”
紀晚槿裹著長衫從人中走過,將一雙小手搭在跪伏在地的大喜肩頭,臉蛋昂起,轉動著眸子,朗聲說道,“他們都這麼累了,不能讓他們休息休息嗎?”
“小姐,他們可是……”
“你沒看到他們都沒穿衣服嗎?海裏非常冷啊,”紀晚槿氣鼓鼓的,那個樣子好像一隻圓溜溜的蜜蜂,“他們也是人,是生命啊!這樣光著,凍壞了怎麼辦,凍壞了就會生病,生病了就會死掉,你們這樣做和草營人命有什麼區別?”
“小姐……”大喜捂著心口,除了一股灌鉛似的憋悶還有一種撕裂似的疼,他睜開眼,想要把她的樣子全都看到眼裏,卻看到一雙靴子,靴子抬起,狠狠的踹到他的臉上,將他踹飛出去,踉蹌爬起,靴子又來一腳,直接將他揣入冰冷的海中。
“你們這麼多人都是幹什麼用的,竟連一個毛孩子的話都要聽!就沒有一個上來糾正她的嗎?”
“爺爺?”紀晚槿被靴子的主人抱起來,臉頰絨絨的,像水靈靈的桃子。
“後麵的還不快跟上,在我沒有下休息的命令以前,誰都不得私自休息,不得懈怠,抓緊采珠!不然今天晚上就別想吃飯了!”穿著錦袍的老者大聲吩咐道,聲音不算很大,卻有著絕對的威嚴,所有休息的采珠人一起起身,係上繩子,義無反顧躍入冰冷的大海裏。
紀文程麵無表情的看著這一切,摸著胡須,像是已經看了許多次,幹淨狠辣,已然麻木。
風再大些的時候,他抱著晚槿走回船艙,裏麵有朝廷下來的大員坐在那裏。
一進去,便望見自己的兒子被喝出來,那套珍貴的茶具緊隨其後被打碎了。
裏麵的太監發出一個奇怪的聲音,“中了舉人,連敬茶都不會嗎?這茶葉不是新茶,喝著露水味不足,味道太俗,要不說是海裏蹦跳長大的呢,連一點規矩都不懂。”
“太過分了,父親!”紀才珞拎著托盤走出來,拳頭一振,“父親,我堂堂舉人,竟被像個下人一樣的呼來喝去。”
“你算哪門子的舉人,沒有我跟幾位大人誇下海口,你能當這個舉人?”紀文程頭也不回的說道,“用紙包住幹茶,在火上烤一會,再沏一碗端進去試試。”
“父親,你是怎麼知道這個辦法的?”
“這方法,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就常用到,那時哪有你這般脾氣?”紀文程以手扶著加固過的珠櫃,閱過成堆成堆的珍珠,將手按在上麵說,“那時候的珍珠貝在淺海就有族群,海裏好找,大人們滿意,我也滿意,但是朝廷對珍珠的需求量越來越大,短短數年,便將淺海能找到的珍珠貝全部捕撈殆盡,要想采珠,隻有到深海裏去尋了,深海的危險每丈劇增,捕珠二兩,死掉的卻有三十七人,再這樣下去我們快要承擔不起了……”
紀才珞說,“說來也怪,十月份以後的怪天氣頻繁,每年珍珠大熟的季節,都會激起不散的濃霧,近海長起叢生的礁石,海麵上的風大的能掀起人來,能正常作業的天氣越來越少了,人們都說,人們都說……”
“都說什麼!”紀文程一拳砸在珠架上,聲音鎮定有餘,似乎有著千鈞之力。
“人們都說,是我們紀家經年累月不加節製的開采,導致淺海珠貝絕跡,觸怒了海神……”
“觸不觸怒海神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交不上足夠的定額,我們一家都得跟著去見閻王!”紀文程使指尖掠過那些綠豆大小的珠子,“船隻的損耗我們承擔不起,皇帝老兒的怒火我們就能承擔的起了嗎?皇帝老兒有的是錢,咱們有的是人,還怕些什麼呢?越怕越來什麼,你不要怕……你不要怕就沒事了……”紀文程用兩指指肚緊緊捏著珍珠,竟生生攥出一手粉末,他心裏也沒底,從頰上淌下一滴虛汗,仍是一遍遍念叨著,“……不要怕就沒事了,不要怕就沒事了。”
紀才珞便不再做爭辯,他整頓人手,到更遠的海域采珠去了。
隻是沒想到,這一次發生了海難……
紀才珞狼狽的爬上一塊礁石,靴子踩在寶藍色的官袍上,濕透的官袍又被蛤喇皮挑破,勾出絲來,一想到在朝臣和父親麵前誇下海口,此番一直在風暴眼上盯著,竟毫無收貨,風暴來了,還折了一船,用來束發的襆頭也不知道哪裏去了,一腦袋頭發披散下來,貼在他的臉上,下起雨來,想起這些,他憤怒的將拳頭全砸在水坑裏,一陣火辣辣的劇痛從冰涼的海水中傳上來,他抑著掌側痛哭起來,眼淚衝著海水和沙子流進嘴裏,這才嚐到些羞恥。
他堂堂紀家的大公子,全蓬萊最有錢的寶船主,年輕的舉人,平時都是要風要雨的,哪裏曾受到過這樣的挫敗?
陰曆十月的長島縣,天已經很涼了,天青水碧,一山秋色,村鎮都倚著長山傍著海灣,榮榮金黃盤亙嶙峋,一路開落到腳下,耀眼的不像話。
他的穿著,與那些沒有見過外麵的島民,那就是兩碼事。
他的渾身被海水打透,一身沉重的織錦官袍穿在身上並不溫暖,此時拖著一片撕裂下來的衣擺,沾著泥水拖在路上,也不知道何時會扯斷下來。
秋天風寒,他一直縮著脖子,不止是因為冷,實在是因為作威作福慣了,他想此時要是有個殼把自己裝起來該多好?
當街撞到女孩子的時候,他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女孩子年紀不大,十七八歲的樣子,皮膚白白的,很瘦,柔弱無骨的樣子,背部卻很隆起,像是背了一個什麼東西,把背簍像提包一樣挎在手裏,穿著一身普通漁家的粗麻小褂,挽著褲腳站在海邊的沙路上,青白的唇薄而且小,像用青梅汁染的,似乎從來也不曾笑過。
經他這一撞,女孩子的周身像起了一層薄薄的海霧。
她是走著走著忽然站住的,原本冰霜一樣的大眼睛在看到紀才珞的那一刻驀地恍惚,顏色是變出來的,忽的一下在眼底升起,緊接著,眼裏光芒碎了一地,猛地湧起一片驚惶,她急急切切的往前走了一步,他以為她是要衝過來,他攔住她要問道路,他以為她是會回答,結果沒有,下一刻她一臉茫然,他眼看著她的眼睛裏頭瞬間明淨,好像有什麼東西濃濃地一閃又匆匆退去了。
她上下打量他一番,皺著眉琢磨了一下,從臉上泛起點柔柔的笑意,低身打開背簍,從裏麵抱出條鮁魚塞到他的懷裏,他向後一步抱住,詫異的看著手裏胡亂抽搐的鮁魚,開口說了些什麼。
她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板起臉來與他擦肩而過。
開什麼玩笑?拿我當乞丐了嗎?
他隻覺得腦袋嗡的一下,衝上去要和她理論,腳下卻深一腳淺一腳的,終於踩到了自己殘破垂地的衣擺上,一腳滑倒在地,這下連僅剩的一點形象都沒有了,他哆嗦著從爛泥裏爬起來,站起身來,濃濃的海霧裏,她的身影僅存一點,他不敢耽誤,淌著泥湯飛奔而去。
石頭屋子不大,涼幽幽的,一雙木門嵌在石頭裏,用一塊石頭固定住,石頭上生著鹹潮的青苔,到處滲透著無法忍受的濕氣。
用作梁柱的木頭連樹皮也沒削,長短不一不說,有的還彎出來一截來,委實有點兒風雨飄搖的架勢。
石頭屋子對著外麵的那一側——石頭牆上被掏了個粗糙的窟窿,想來是那種從裏麵上了木板就可以當窗的架構。自那窟窿中,一線燈火幽幽地亮出來,一個瘦瘦的人影立在燈下,垂下長長的眼睫,慢慢籠住那沉靜的瞳孔,像是潮水光芒濺落,在海岸線上泛起雪白的銀光。她偏過臉,從嘴角勉強抿出一個無奈的笑意,歎出一口氣來,解下衣帶,露出和人一般無二的肩膀來。
在那光潔的肩膀下麵,脊椎上,駭然長著一對銀裏泛青的貝殼。
而更讓他汗毛倒豎的還在後頭——小屋裏,雪亮光芒一閃,銀白泛青的貝殼從肉中長大,像一對翅膀,越變越大,直到變成一人多高,一聲閉合,咣啷一聲倒在地上。
珠貝含沙,裹而出珠,萬金難求!
“珍珠貝,你是珍珠貝!”他丟掉了鮁魚,摘了門口的蠟燭走進來,把光亮打在她的殼上,手掌撫在上麵,用一雙雪亮的眸子細致又貪婪的尋摸著上麵的紋理,兩根手指通過敲擊從裏麵聽出響來,“太好了,太好了,這麼大的珍珠貝,要是吞吃了石頭進去,裏麵的珍珠不知道有多漂亮!”
心裏的算盤啪啪打著,一人多長的貝殼轟然而開,女孩子打著哈欠坐起來,“珠貝含沙,裹而出珠,需要十年,”他暴汗如雨下,一步卡在原地,瞬間連動也不能動了,她偏過臉來對他,目光盡收,眼神有些冷冷的,“十年啊,我幹嘛要把那些東西塞進肉裏?”
紀才珞這一眼看的出了神,抓了一把臉上的泥水,抹下來,又弄了弄頭發,這才有了些人的樣子,想來也恢複了往日帥氣模樣的八成吧,他這樣想,對著銅鏡一照,看到自己臉上抹的更花的泥巴,又嗚嗚的哭了起來。
“誒誒,你很餓嗎?你幹嘛哭啊?”她慌了一下,瞪著眼睛愣愣的看著他。
“要隻是餓的那倒還好了,我哭——全是因為我們一家都是采珠人,世代以采珠為業,珍珠能換來錢,換來身上衣物,口中佳肴,人人都知道珍珠價值連城,以為我們家風光無比,但其實呢,朝廷不允許珍珠買賣,捕到的珍珠貝都必須上交,每年還有一定的定額,完不成這個定額還會重罰,可是我們的船遇上了海難,器材和人手全都折進了海裏,眼見著交珠的日子已經臨近,我卻沒有半點辦法,如果再交不上珠子,那必然是龍顏大怒,到時候皇上定會移交紀家的采珠經辦權,將一家老小全部按欺君之罪論處啊,我不能……”他吸了一口氣,抬頭看了看石頭屋頂,眼神軟軟的,泛出淚來,捂著臉痛哭起來,“我不能就這麼看著一家老小被下欺君之罪啊……”
忽然一臉恍然大悟,把頭從手掌心拿出來,從地下撿起些石頭遞到她嘴邊,搖晃了半天,終究隻是妄想,任他軟磨硬泡,反複解說,她就是不張嘴,隻是睜著眼睛愣愣的看向他。
“吃啊,快吃啊,吃了好吐出珍珠來,”他拿起石頭塞到她嘴邊,“你們珠貝不是都喜歡吃石頭嗎?怎麼不張嘴啊?”
她悶聲不響的站在角落裏,咬著嘴唇,瞪著一雙清白無辜的大眼望著他。
“你快吃啊!吃了吐出珍珠來!”
隻是望著。
他失魂落魄的離開,但他的魂魄已經不全了,日日想著珠貝含沙,裹而出珠的道理,邊走邊放在心裏叨念著,走了一會站住,在一陣饑餓感中清醒過來,是啊,從登島到現在,他還未嚐有一口水米沾過嘴唇呢!
摸摸衣袋,才知道自己身上所剩的值錢之物並不多。
他將一身官袍當了去——自己拾了海邊的帆布捆成衣服裹在身上。那官袍雖叫他踩髒又撕扯下來一塊,但拆下來也值十五錢金線。
店家搖搖頭,指了指他靴子上鴿子蛋大的萊州玉。
叫他用刀剜下來放在櫃台上。
他狠了狠心,剜下翠玉,換出錢來,不過幾兩碎銀握在手裏,放在昔日,一定會讓他隨意打賞了出去,可眼下卻得小心翼翼的握在手裏,在口中默默叨念著數目。
外麵的大船每一個月來一次,每次來都帶著外麵世界的好吃的好玩的過來。
停泊五天後,再帶著島內的珍珠、玉石和珊瑚回去。
島上很小,打聽到她的姓名並不難,也就是在那些人的口中,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青貝,是被這島上的一對漁家收養的,那對漁家夫婦生病死了,隻留下這一個孤女。
他到那市場上買了許多煙花,許多糧食和蔬菜,許多重陽糕和蜜餞,她看到不管,他一回一回的全搬到她家裏,她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就看到他在院裏開出七八分田地來,潑上糞水和秋天的爛水果,用鋤頭一點點搗進地裏。
女孩子一開始對他並無好感,但看他日複一夜的站在寒水裏捕魚,學著漁民的樣子織網,縫補衣服——他那也叫縫補衣服嗎?拿過來一匹帆布,費勁找到破了口子的地方,幾針將窟窿的兩端全都紮在一起,被她看到,他不好意思的撓撓腦後,一腳踩進沙坑栽倒在海水裏,終於博得她的一笑。
好在島上清淨,並沒有多少人會在意你是怎樣生活。
他從海中舀水,胡亂抹了把眼睛,眼瞅著屋中就不見人了。
他急匆匆從地下站起來,擠了擠身上的海水,奔跑到更深的地方,一腳踩著海浪,拖著長長的浪花,將那隻濕淋淋的光腳提起來,也顧不上去擦腳底沾的沙子,隻顧著張大了嘴看著。屋子前麵是一望無際的碧浪起伏,天上懸著巨大的圓月,竟占據了半個天空,金燦燦的,朝人頭頂壓迫下來。月光在萬千朵浪尖上起伏,如同海麵上擠擠挨挨聚滿了銀光閃閃的魚群一般。
銀青殼葉如兩扇米鬥舀滿漫天星辰,而在那巨大的殼葉之中,隻對海水敞開極細的縫口,水聲嘩然,海水在開閉之間一點點湧進去,她待在厚厚的貝殼裏,將全身浸泡在完美包裹的濕潤環境中,投身於黑暗冰涼的洗滌,想必也是十分安心的。
忽然,那貝殼巨震,海水從裏麵吞吐出來,有一巨物從中高高躍起,緞子似的長發在月光下流淌著輝光,於萬頃碧濤之間舒展著身子,不斷彎出人類無法彎出的弧度,在他的眼中,這坨扇貝肉白嫩幼滑、柔軟無骨。
青貝,他想喚,卻噎住一般無法出口,青貝對他視若無物,隻顧著翻轉身軀,一次一次從海中躍向空中。她的眼中隻有這天、這月、這無邊無際的遼闊的大海。如此自由。
翱翔的天鵝回旋在低空之上,不斷拍擊著翅膀,向她俯衝下來,欲要用尖利的喙去啄碎她的貝殼,嚐到裏麵貝肉的鮮美滋味,她臉色驟變,立馬將兩扇貝殼緊緊關閉,砸入海中,吞吃了海水,想要讓自己變重沉下去。
天鵝鑽入海中,像一股利劍刺向她的外殼。
“青貝!莫怕!我來救你!”
他舉起掃把跳進海裏,吞吃了一口空氣,潛下去胡亂揮舞,把天鵝趕得遠遠的,雙手舞的脫力,眼見著將要下沉,一下坐在了她的身上升出海麵。
“那天鵝是珍珠貝的天敵,我最怕那東西,”說這話的時候,青貝一陣一陣喘不上氣來,一隻纖軟的手輕輕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感覺像是軟體動物的觸手,冰涼,鹹膩,“老人說他們會鑽透我們的殼,將我們的肉含在嘴裏,每日要吃掉我們幾十個同胞——真是可怕極了!”
他抱著她,用手掌不斷拍著她的背,“有我在,我是那些天鵝的天敵,平常經常把它們拿來煮著吃,它們都怕的很,有我在,它們不敢靠近你的,乖,不怕了昂。”
她的臉蛋絨絨的,在他的懷裏亂蹭,這樣動著好像一隻小貓。
海浪拍擊著海岸,他拍著她,在他的懷中,銀色目光深陷下去,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塊濕透的紙包糖,用手將黏在糖果上的紙皮全部擦去,用大拇指給到她的唇邊。
“我們人類的小孩子要是受到驚嚇了,父母會給塊糖,吃了就不哭了。”
她張嘴把糖咬了進去,久久看著他,眼中波光閃動。
“好吃!”她緊緊捂住嘴,兩腮鼓鼓的,舌頭翻滾在口腔裏,貪婪吸取著上麵的糖汁,“真甜!你們每天都能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
“比這還好吃,”他一字一句的對她說,“金絲蜜,百果,葡幹,杏花豆腐,芝麻糖,都很好吃。”
“都可以吃嗎?”
“當然可以,到時我陪你去選,金乳酥,重陽糕,仲宮糕,蜜百果,青梅絲糖,玫瑰絲糖,這些你都可以細細挑選。”柔柔目光,溫言溫語,將她心底那絲最後的戒備都熨帖到了腦後。
忽然,他將身子前傾,將淚眼埋在手心裏,嗚嗚的哭起來。
青貝要扶他起來,他不肯,隻用雙手掩著麵,急急的說,“對不起,我騙了你!我是采珠人,此次出來是尋找珍珠的,是有目的接近你的,這次若不能帶著珍珠回去,就要受到重罰,很可能連小命也保不住了!皇天在上,說得就要做得……”紀才珞咬住頭發,將一把匕首開到頸子下,含淚喊道,“我不能背叛皇命,又不忍傷你,那就讓我一個人去死吧。”
“不要!采珠人是什麼啊?為什麼要死去?”青貝用一雙濕潤的大眼睛看著他,抓住他搖晃起來,“他們要是需要珍珠,你給他們不就好了?反正也是誤吃進的小石頭,沒有人會覺得這東西重要的!”
“不重要?”他聽到這話愣住。
“反正我看到那些族中的長者啊,都不怎麼在乎這樣東西,放在嘴裏沒幾天,就像垃圾似的吐來吐去,你可以隨便找一隻,讓她把珍珠送給你啊!”她站起來,生龍活虎的提出個很好的建議。
“去哪去找這隻珍珠貝呢?”他喃喃道,目光在她身上靜止了一瞬,又偏開了。
那一瞬似乎很安靜。
“是啊,去哪去找這隻珍珠貝呢?”她仰頭問道,忽然想到,等等。
“我?”
紀才珞搖搖頭,也沒有回答她。
女孩子靜靜一步來到礁石底下,抽出一把古樸的魚刀,把刀尖對準自己的手腕處,向上劃了上去,雪白的手臂上開出來的是淡黃色的血液,女孩子像被什麼擊中麵門,劇烈的搖撼了一下,她趔趄地倒退,一把抓住身後的碎石。
他衝過去扶住她。
她說,“把石頭都塞到我的身體裏,也會變成你們說的珍珠的嗎?”
“珠貝含沙,裹而出珠,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他留出兩條大腿,留她枕在上麵,將她抱在懷裏,喃喃低語,“應該沒問題。”
拔出刀時,女孩子麵色平靜,倚他躺下,撿起海邊的小石頭看了看,挑了圓的、小的,一點點塞進了自己的手臂裏,用外膜分泌出的珍珠質將石頭牢牢裹住,忍受著漫長無盡的痛苦,不斷的分泌出寶貴的黏液。
夜晚風涼,他抱她起來,把腦袋露出肩頭,手指劃過肩膀下的那兩半銀中泛青的花紋時,隱隱帶出一片虧欠。
“三日後,取出來,你答應我,金乳酥,重陽糕,仲宮糕,蜜百果,青梅絲糖,玫瑰絲糖這些好吃的東西,你要帶我一樣一樣去吃,你答應我!”半醒半睡的懵懂之時,她那份天真朝氣的期許,流著口水穿過眼前朦朧的海霧,直抵他的心頭。
“我答應你……”他將嘴唇抵在她的耳邊,“我全都答應你。”
她乖巧地背對他躺下,闔眼慢慢的睡了,紀才珞睜著眼,一直到天明。窗戶紙上漸漸透出魚肚般的白色,窗外的楓樹葉子已經開始染上酡紅,窗下的石磚上結了一層薄霜。西側的天空中,一彎月牙正在悄然無聲地消融在晨光裏。
睜眼時,身側已空無一人。
他早早的就起來床,撿來幹燥的柴火,把鮮魚切進白粥裏,又炒了幾樣官場的名菜,端來一盆水,將為數不多的家具全都清洗幹淨,青貝坐在床角,看著他細心疊好床鋪,將微皺的床單全部抻平,又將她少的可憐的幾件衣服都拿出來曬過,重新疊好放回櫃裏,她坐在桌前看著豐盛的早餐流下口水來。
豐盛的濃油大醬她一筷沒有動,反倒摘下鐵鉤上的黃花魚生吃起來,他開始給她梳頭,撿取了些硨磲和珊瑚編在發髻上,又找出些魚皮來剪出花朵,編成發網包住頭發,摘了些梅子搗成汁染在兩頰和眉心,沒有人類的血肉,青貝的唇本就無色,抹上梅汁塗上蘭粉,到鏡前一照,倒有了幾分人模樣。
碼頭很長,從陸地上跑過來做生意的什麼人都有,他開始擔心自己用一枚翠玉換的這點銀錢夠不夠支撐他倆玩到天黑,好在貝殼是個離不開水的,在陽光下曬上不足一個時辰,便吵著要喝海水,才珞帶著她曲曲折折繞過市場,摸到一片無人的海域,她在堤上躍起,在空中打開兩扇銀青的貝殼,砰一聲將她扣住,在海麵上一咕嘟喝進了好多海水,搖搖晃晃的沉落進去。
青貝的身子本就小小的,被水一浸,仿佛隨時會化進那曲曲潺潺的柔光裏,她將自己關在裏麵,耳邊彌漫起奇妙的沙沙的聲音,她看不到。隻感覺到黑暗中無數老邁蒼蒼的容顏,它們目光淡淡,嚴厲而戒備,注視著她。
“你的身上沾了些人氣,你想去哪?”耳邊響起一陣同類在開合他們的殼時發出的哢哢碰撞聲。
細心之下,聽出那是同類的語言。
“我看上一個人類,他對我很好,我要跟他到人類世界去!”
耳邊響起一片嘩然。
老蛤喇們哢哢摩擦著自己的蛤喇皮,“那個男人是做什麼工作的,夫家待你怎樣?”
“他是商旅還是學政?是捕快還是工匠?”
蛤喇們哢哢發問。
“都不知道……”她問,“不過好像知道他是個采珠人……”
蛤喇們沉默一會。
她又問,“采珠人是做什麼的啊?”
那蛤喇遊到她的殼前,低聲敲擊著自己的殼,“你真不知道?”
青貝搖搖自己。
“沒事,挺好的工作。”一個蛤喇說,“他這工作離了你不行。”
“真的?”她興奮的問。
“經常能出現在海上,在陸地上不會待太久,平時又比較喜歡咱們貝類,就是……就是……”
“就是啥?”她興奮的眼睛一閃一閃的。
“你可千萬別帶著他回門!”
遠處的大船駛來,他急急的跳下堤壩,連鞋也顧不上回去拿,光腳踏在棘石灘上,望著波濤轟鳴,空無一物的海水,心裏急的能生出火來。
莫非青貝逃了?她丟下他一人,就此逃了?
忽然,水聲卷起,自海水中,有一巨貝高高躍起,柔軟無骨,卻生得人臀細腰。
他上去拉住她的手。
“幹嘛?”
“走,跟我上船。”他催促,再遲一會,他真怕這心髒能跳出來。
“可是……”青貝站在船下,四處環顧,十分不舍。
他抓著他一隻手向上提,幾乎要把她拽倒。
“一陣就回來了,哪裏有這多不舍?”
她心頭一下很奇怪,那雙平視時都會溫柔笑起來的眸子,為什麼一下變的這樣急躁,這樣沉不住氣。
“才珞……”
他聽她喚住他,回頭甩了一眼,“有什麼事?”
她攥緊了拳頭在胸口,“你忽然變的好奇怪……”
這聲音分明讓他心痛,可他卻顧不得了,傳說中,裹而出珠,價值連城,一粒萬金!
“來,我抱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