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懷歡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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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在嶗山最嶙峋的幾段山崖上,望著熒光和水色交織在海麵,像一片糖霜潑灑在黍子麵裏,在漫天的銀鬥下剪著銀光,剪的碎碎的,拌進些芝麻似的糊子,揉碎在千年一致的風物裏。
一對夫妻,就這樣每天擁抱在月光裏,開出一串串紅燈籠,白鈴鐺,有些幸福,也有些孤獨的靠在那裏幾千年。
海風迎麵吹來,懷歡先生慢慢仰起頭,高而清瘦,穿著長衫,散著長發,單薄的仿佛在這熱天裏也會畏寒似的,清幽的月光像時間一樣一環一環流在他的身上,卻都未能對他的心性做出任何改變。輪廓鮮明五官精致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顏色和表情,在他的懷裏,還有一隻人類為他雕琢的人偶,他讓她睡在自己的懷裏,靜靜的坐在山頭,任海風輕輕吹拂臉頰,看著漫天繁星閃耀,一雙眼睛兩輪明月,無悲無喜。
“其實那些方士並沒有能騙到你,是你自己騙了自己千年吧,”正當銀光落滿山崖,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踏著月光下來,斂去羽毛,用非常體貼的溫柔語氣說著,“你早就知道,那不是她……”
懷歡先生沒有做聲。
“哎呀呀,真是高人雕的啊,連這樹根和經絡都和真的一般無二,”白桃圍著那隻人類雕琢的木偶,“也難怪你會抱著她守在這裏幾千年呢,換了我,也不知道要守上多少年了!”
他張張嘴,“想著重要的人死應該也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吧,所以他們雕了人偶送我……讓一顆因過分想念而痛苦的心得到慰藉,是多麼大的善舉啊。”
說到善舉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無奈的笑了笑,這聲音平靜蒼涼,仿佛已是那千年風物裏的一部分。
“懷歡先生,去方外吧,”白桃空靈的聲音響起,“你我本都是千年的妖物,你比我還年長多了,這世上應該沒有你不明白的事了吧?”
“你這鳳凰,倒也奇怪,口口聲聲都是對那些方士的口誅筆伐,但你把他們想見的人畫在紙上,再給他們半生壽數,這些事,與那些方士做的又有什麼區別……”
“懷歡先生也想要一個畫出來的妻子,來代替手中的木偶嗎?”白桃笑著眨眨眼睛。
懷歡震驚,蕭然,千年風物在他的眼中滾滾而過。
“不,我不需要你的畫,不要再來騙我了!”他張口對她咆哮道,大震著落石滾滾而下。
“開始了呢,”遊天尺坐在茶館中,望著群山,慢慢喝一口茶,“看來勸的不怎麼聽啊。”
“尊者,”小柳枝攥著拳頭,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珠,“我不是有意和妖精們混在一起的,我不是要背叛嶗山……”
遊天尺放下茶杯,淡淡的笑了,如一麵春風,語氣溫和,“小柳姑娘,你覺得我很有名嗎?”
小柳枝點點頭,“當然了,閑在尊者是嶗山尊者,我們都很仰慕您啊!”
這可是嶗山尊者啊,自己這樣的民間道士,那可是雲裏泥裏,根本吃不到一張桌子上啊。
遊天尺笑著,泛起一陣酸苦,“那你知道,我有多麼尊敬白掌櫃嗎?”
“掌櫃的?”小柳枝不以為然道。
“與白掌櫃道一聲朋友,是我高攀了,而三界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對你羨慕至極。”遊天尺目光盈盈,溫和笑著,“而你能待在她的身邊,還得讓她特殊照顧,讓她願意出言指點你,這很好。”
響動就在那一刻傳遍整個嶗山,巨大的震動讓她一下摔倒在了地上,她從地上爬起來,遠遠的看見嶗山上正密布著烏雲,響起雷鳴,遊天尺飄在空中,神清逐漸釋然。
“有人砍斷了那棵妖樹的根脈。”遊天尺冷靜的說,縱身就要向嶗山飛去,小柳枝跳上茶館的欄杆,想都沒想一把抓住他的衣服,遊天尺瞥她一眼,忽然揚起袖子,以極快的速度飛了過去。
落在地上時,她看到那棵白山茶樹被利劍劈過,白山茶樹倒在一邊,枝葉盡苦。
白桃站在空中,垂著一把長劍,雙目無神。
小柳枝頓時感覺像被棍子打了一下。
就要我去做這個惡人……
你說你要去做這個惡人,難道就是要做這樣的惡人?
萬頃烏雲下,一個頭發披散,蒼勁古樸的中年男人五官猙獰,他的雙手空空,地上是一段被砍斷的木偶,他如狂如暴的看著那隻鳳凰。
“你殺了白山茶,你殺了她!”
他深呼一口氣,蒼涼雄渾的悲鳴自他口中發出來,山林震顫,驚濤卷海,無數樹枝鑽破土石飛了出去,數十隻一起貫穿了白桃的胸膛。
白桃鼓動著的頭發落下,“一擊當一擊,我受你這一下,懷歡先生。”
“你的白山茶早已經死了,懷歡先生,如今跟你一起種在這裏的隻是一株假樹而已!”遊天尺朝他大喊道。
“不,是她殺了白山茶,是她殺了她,如今我再也見不到她!”懷歡出現在山頂,在暴怒絕望中幾乎要把自己當做一把利劍似的射過來,“我殺了你,再殺了這些道士!再去殺了那些賤民!”在他的身後再一次襲出無數的枝條,像箭一樣騰空而起,徑直朝著白桃殺去,無數枝條接觸到白桃的一瞬間熊熊起火,火苗子沿著樹藤一路向他燒去。
“我將死去的人畫與他們的親人,用壽數讓他們活過來,他們也知道是騙他們,但他們願意被我騙,”白桃笑著,抬手將萬千火樹一並掐滅,“而你枉活千年,自以為感天動地,其實不過是抱著一腔憤恨和不公杵在這裏,白白墮盡修為,失去得道的機會,把一山靈氣都吃盡了,竟把靈氣都吃到民間來了,你不是想恨嗎,就過來恨我啊,為了你能明白,我不介意為你做一回惡人!”
風聲呼嘯過山頂,大片大片的樹藤化成灰燼落下,月亮底下的小女孩看不清臉,但也知道是打不過的角色。
“這些年來我傷了許多人,他們因我而來,死在我手,我的修為早已墮盡,如今,已是一個見不得天地的妖怪,我的身體已經千瘡百孔,再也登不進方外了,為什麼,為什麼不提醒我呢……”他立在那裏,問的已經沒了問的語氣。
“愛恨二字一握千年,說起來容易,可我知道你是辛苦了,別再白白搭進無辜的人的性命,在你的生命中,原本都是有著無辜二字的!”白桃大聲說道。
“你知道?”他的聲音嘶啞而錯愕,像晃過了幾個世紀,“我真的,是個特別無辜的生命啊……”
這一次他們看到這棵老樹的悲哀了,那悲哀自他胸腔中湧出來,單薄的身體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一般,眼中滾滾落下的焰淚墜在地上,那裏的荒草緩緩回春,綠意自他們的足下生長開去,他獨自站在那裏,看著地下斷成兩半的木偶,張了張口,給他們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
他說,他最初隻是想騙騙自己,誰知道,騙來騙去,把自己騙了千年,到最後,到底是騙過了,還是沒騙過,連他自己也說不明白。
騙來騙去,有了感情,他開始擔心這棵樹喝不上水,葉子不好看,土壤沒有營養,老天不降水,他完全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家人。兩人把那日子一過就是千年。
騙著騙著,就忘了是怎麼一回事。
他說,這樣過日子也不錯。
“你遷怒村民,遷怒道士,把周圍人一個不剩的全都記恨上了,你快把這全世界都恨上了,可是,你恨的那些人,他們沒有道理去為了你墮下修為。”白桃繼續說道,“為了你,我隻能當一回惡人。”
“鳳凰,我該謝謝你嗎?”他嘶啞的說道。
“給自己一個交代吧,縱然,那確實要痛上很久。手持答案,就是認與不認的問題。不認,總得做點什麼掙紮一下。一生的道路,也許就因著這兩個字衝撞出來了也未可知。可等著,不如認了。”白桃看了看天空。
“其實,也沒有那麼痛,”懷歡喃喃道,“早就沒有感覺了。”
“跟我說說吧,”白桃走到他的身邊,“她的事情。”
兩個人坐下來,並肩看著月亮。
那棵樹其實滿健談的。
談完之後,白桃拔下一枝羽毛筆,在空中寥寥幾筆,畫出一個婦人的圖案,從筆尖彈出一隻透明的珠子,水盈盈的,落到畫中,夜色與海色共同退去三尺。
那個女人從畫中走下來,眉眼含笑,用手擦著懷歡先生滿是皺紋的臉,聲音溫柔而輕盈,“你受苦了。”
懷歡的麵龐上瞬間顯露出巨大的錯愕。然後,他靜靜微笑。望我們一眼之後,把那女子擁入了懷裏,用雙手緊緊擁著,互相辨認著,然後化為一道綠光,落在嶗山上麵那頂最大的山茶花樹之上。
在他們下山的時候,看到遍野貧瘠的蒼黃已經轉成青綠,有無數嶄新的嫩草從上麵冒出芽來,雪白的山茶花開滿最嶙峋的幾道山脈,像夜裏的星子一樣一片片眨著眼睛,似有微笑的目光投向他們。“希望這次給他個活的,又能好好的騙上一千年吧……”白桃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那日子很長,很好過。”縱然,他還要在紅塵裏重新修煉很久,但這一輩子應該很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