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懷歡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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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開放時,一株紅花,一株白花,模樣很像燈籠和鈴鐺。
兩種顏色擁簇在一起,盛開在多雨的季節,就像紅塵中連理的一對幸福情侶,在和風細雨當中相顧著走完一生。
拿這個標準去要求嶗山上的茶花,你會發現有點強人所難。
早春二月,紅色的山茶早早的爬上枝頭,像一串串澆不滅的火苗子,開滿了嶗山上最嶙峋的幾段山崖,白的沒有開,隻是在烈焰似的紅花中寧謐的結了一傘蔥鬱,在雨水中靜靜侍候在紅花一旁。
在長長的花期裏,茶花從來不是懂得謙讓和規矩的東西,何時曾如此靜靜的待在自己的花期裏,安分的像個假的似的。
彼時他們立在海邊的一塊巨石上,那兩株古老的仿佛跟這綿延的海上仙山長在了一起的山茶樹就頂著太陽長在山頂,隔著幾段崎嶇的棧橋,剪著朝陽望著海水,不厭的看著天和水那不知道在哪的交界。
白桃對著幾個領路來的道門小兄弟笑笑,對小柳枝說,“小柳枝兒,你說這兩棵這麼奇怪的山茶樹,會不會有妖物作祟?”
小柳枝的目光此時全放在測妖羅盤上,“有你們在這裏,我測不出來。”白桃把腦袋湊上去,羅盤上的針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轉個不停,小柳枝有些無奈的偏過頭。
上一回師傅的那個是直接炸了。
剛剛在山底下簽名的時候才好玩。
那幾個守山的小道士見了來人,恭敬的一拱手,“道友。”
小柳枝穿著的一身道門行頭,正是來自於這嶗山,隻不過是底下的門派,學不到這上麵的東西,跟這些守山的小兄弟都是一樣拜了民間的師傅。
此時她也一拱手,“山裏可讓入?”
“隻需簽下姓名就好了——”小道士讓出一副紙筆。
幾個普普通通的夥計在嶗山上漂亮的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幽冥魔邪,敧獄禍鬥,朱厭窵蹊,酸與櫫獳。
看門的道士看了以後人都傻了。
但也很有禮貌的拱手說道,“幾位的師傅一定是高人啊,能把妖怪圖鑒裏的名字都直接用在自家弟子的身上,一看就是妖不除名不改,誓不為人的那種哈,雖不識得,卻也知道都是狠人無異,失敬,失敬,快開山門!”
說完派了個人親自把這幾位送進山裏——
“掌櫃的莫不是發現了什麼?”魔邪向掌櫃的問道。
白桃使勁嗅了嗅山上的空氣,沒問題,又看了看這地形,地勢開闊,向南麵海,整個山穀像一個大碗,正是風水絕佳之地,再一感受這地氣,好的,問題就在這裏了。
非但有問題,簡直囂張,她閉眼感受時,隻覺得腳下應該是綿綿慰帖的靈樞竟像是被水泵抽著一樣,一股一股疾疾的向山上湧去,而後泥牛入海一樣再沒動靜,那遙遙的山頂上似乎藏著個黑洞,一山草木的生息就這麼著讓他喝麵條似的全給嗦了進去。
白桃朝小柳枝歪了一下腦袋,“你們嶗山上是修什麼的啊?”
小柳枝直接回答道,“入靈填丹,讓器物能活過來,還有修煉自己的身子骨,他們跟我們這些把亂七八糟的邪功全給學到一起的雜道不一樣,那裏的人專修這幾門的。”
她頓時感到腳下生寒,起初站在一座山腳下,看到一座禿山,成片的山脈蕭條匱盡,像一片被啃食幹淨的骨架,晾在一片風水絕好的地方,一山的草木卻長的如此上不來台麵,低頭看看貧瘠的地麵,便知道這山確實是有脈搏的,隻是人家平穩運轉時,感受不出來罷了。
朝著南邊修煉的位置,你求也求不來,這麼好的山口怎麼會沒人來?除非它本身就是有點問題的。
魔邪望著獨自開花的那棵山茶樹,冷冷道,“兩棵山茶怎有一棵獨自開花的道理,那一棵難道就不嫉妒嗎?”
“縱使是夫妻也不能過的這麼禮貌,除非,那棵白山茶樹確實是已經死了,還開出花來。”白桃搖著團扇,自語道,露出一個有些憂傷的神色,“怎麼又是個這麼癡的東西啊?”
“那掌櫃的你就歇歇,這回換我去!“小柳枝擼起袖子朝山上走。
“你去做什麼?”
“我到了他跟前,就對他說前塵已了,這個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的伴侶確實已經死了,你再這樣拎著也沒用,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放開她,讓她好好離開,重新踏入輪回。”小柳枝兒爬上一塊岩石,掐著腰,站在那上麵得意的說。
白桃站在風眼裏,長長的頭發掠著海風,沒有看她,隻是望著半山上烈焰似的一片山茶,“口氣不小,有把握?”
“沒有哇,”那上麵的小柳枝兒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這不有掌櫃的嘛!掌櫃的去勸勸他就一定沒問題了。”
她跳下去,拐起白桃的胳膊就要往上走,“掌櫃的你就去勸勸他吧!”
“可是我不想勸他,”小柳枝兒登時愕然,白桃繼續說,“這事你沒把握,我沒心情,一山道士和百姓都沒有這個需要,勸他幹嘛?倒是山下有軟炸帶魚和燒黃花,還有剛上來的梭子蟹,京城裏要賣到一兩二錢銀子一隻呢,還有鮁魚丸,海虹湯,肉沫海參,糖醋蝦球,桂花魚翅,勸他幹嘛?”
“也是啊!”小柳枝把拳頭砸在手裏,一腔熱血急轉直下。
“就算是管閑事,也需要吃飽了再去吧?”白桃從山上忽然躍起,一塊接一塊飛過水邊的礁石,氣定神閑的落到了對岸,“來吧,我請客。”
來到膠州城裏時,已經是中午,一群人在城裏飛快的走著,好吃的還沒聞著味道,就被熱熱鬧鬧的聲音吸引住了眼球。
一群百姓聲勢很高,三五十家都有,全是白發老人,手中還抄著家夥事,釘耙鋤頭刺槍皆有,居然還有秤砣,各個殺氣騰騰,猶如剛從戰場上廝殺下來一般。
“山上有一棵妖樹,日日吸我們的壽元,我昨天才28歲,今天一覺醒來,頭都白了!”
“我也是,前年俺娘好好的身體,就活活給那妖樹吸死了,當時就有不少人白了頭,如今他又發功了,今天必須砍了那棵樹!”
“用繩子降下去,把那樹用火燒了!”
“對,燒了!”
人們神情憤怒,有人打頭,紛紛振臂高呼著,一群人呼朋喚友的從城中一路走到了山腳。
小柳枝兒剛拿了筷子,頓時很驚喜,把筷子放回筷筒,就有人按住了她的手。
“別衝動,會有人管的。”掌櫃的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們。
一個人攔在他們前麵用焦急的不像話的聲音在喊,“各位鄉親父老,聽我一句,山上的隻有神樹,沒有妖樹啊!”說這話的是一個穿著道袍的年輕人,他一邊跑一邊抱著拳,“不行的啊,不能上山啊!”
那人群中有個大哥說話了,“小道士,謝謝你為我的孩子治病,但是這事,你別管了,我們的頭都白了,都要成老漢了,還有什麼商量,是那妖怪想害死我們,隻有上山,把我們的壽命討回來!”
“父老鄉親們,這,這,你們不會信的……”他呢喃了半天,最後隻崩出這麼一句。
“理他幹啥?上山上山!”
那群氣勢洶洶的人不再理會他,撞開他朝他們來時的方向去了,那小道士無奈的看著他們,搖頭帶歎氣的,一路低著頭走進了食肆,倚在門邊,又是一大口氣砸在地上。
“唉!”
小柳枝站起來,望著他,忽然高興的喊道,“衛牧哥?”
道士站穩了,驚訝抬頭,一下子居然一臉驚喜,對她欣然說道,“哎呀,柳師妹啊,逮這遇見了!你師傅近來還好吧?”
小柳枝高興的拉著他的手,“師傅還好,在大牢裏呢,你的那位師傅呢?”
衛牧笑起來,“這麼巧,我的師傅也剛進去,聽說是酒後寫了一句威滿福明,被說是建州那邊來的薩滿,送進詔獄裏邊了。”
小柳枝高興的擦了一下眼淚,“可說這巧呢,我的師傅也在裏麵!”
“好好,”衛目笑著點點頭,把這窩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後,拱手再拜,“原來是小柳師妹認識的道友,陰陽道家的師兄師妹,早晨剛剛登過嶗山,我們遠遠的見過一麵,不期幸會啊,稽首見過!”
“見過,見過。”白桃還禮。
“雖不知是哪路高人,但也知道,您是有童顏的!”衛牧直接說出來,“您身懷絕頂道術,又有踩水的神功,更多的功法雖未領教過,但也知道是尊者無疑,能否……幫晚輩一個小忙呢?”
他和他師妹,一對半瓶子水晃蕩的玩意。
白桃冷眼看著他,擠出一個幹幹的笑容,“我與你並不同門,師字免提,兄妹更是免提,我就是來你嶗山見見日光,看看風景,你為啥認為我能幫上你們的忙呢?”
你們?
她低頭一想,是了,能找他們掌櫃的麻煩,都不是小麻煩。
“就憑您是世間少有的尊者,這樣的忙,也隻有您能幫我們了。”他一拜更深。
這天底下有多少尊者想幫嶗山的忙,嶗山都不一定讓他們幫,他以為,就憑他嶗山想要這些散修幫忙,麵子也是給夠了。
“我做生意,不幫忙。”她合眼說道。
“這……”衛牧先震驚了一下,眼瞧著臉上像煮開了一鍋粥,分明湧出極大的不解,又啪的沒了,緊接著咕嚕出一大串為難寥落悲哀愧疚來,他不出聲兒,光張嘴閉嘴的來回折騰。
“價錢很貴,你應不起,”白桃爛漫單純的笑著,眼神不經意的看著他,“說起來你家小尺子或許應的起,你這門生意本來也是替他說的,那麼就請他出來與我說話吧!”
“啊……”衛牧長大了嘴巴,“可師尊他雲遊去了啊,這一去又不知道幾月才能回來,若能請來,也一定為您請來了……”
“用不著,他在這裏。”白桃垂下眼睛,一扭頭,將一碗茶水潑到空中,空氣劇震,一下變出個人來。
“嗨嗨,你這鳳凰,真是一點玩笑都開不起啊!都濕了,真是……”說是這人是雲彩成精也不誇張,須發皆白,臉上卻是童顏,容貌秀美如女子,微笑起來,雙瞳熠熠有神,甩著濕淋淋的袖子,從欄杆外麵跳進來,恭敬的一鞠手,“晚輩嶗山閑在尊者遊天尺,見過各位小友。”
“尊,尊者?”小柳枝急忙從椅子上坐起來,和衛牧一同跪了下去。
“小尺子,你的心性還是一直沒變啊,”大夥都拜了下去,就見白桃懶懶的轉過身子,把腿翹起來,“一遇到困難就假托去雲遊,自己變成一團氣躲在一邊看個過癮,就什麼事兒都不管是吧,就衝你還是這態度,這事兒我就不該管!”
要命!
那可是嶗山尊者,上千年前就在這片海上仙山得道的人物,如今竟然被一個小姑娘這般羞辱。
被教訓過,遊天尺也和他們一起坐下,拿起茶杯喝一口放下,一雙眼睛水盈盈的,“當年我隨秦皇到這嶗山上時,這裏還是個水草豐饒風景秀美的地方……”
小柳枝一口魚丸嗆進氣管,半天才回過氣來,“秦、秦、秦始皇?”
遊天尺平靜的點點頭,“是的,這你掌櫃的是清楚的,話說這秦始皇來到嶗山,以為這裏是天的盡頭,要在這裏封疆,埋下一樣東西,起封疆大陣,因為這東方屬木,要埋入一樣木屬的東西,秦始皇就看中了這嶗山上的兩棵千年的山茶樹,要用其中的一棵給這大秦帝國當燃料,利用其中的千年之力,保這大秦江山長存永固。”
他家始皇帝的赫赫生平自然不必提了,吞並七國後,這秦皇來到東海,手扶古樹很是感慨,那時他說,上好的古樹少之又少,這兩棵麵朝南方,修為深厚,風水,時候都好,用來山河永固之陣一定很不錯。
於是嶗山的方士們把那棵山茶樹喊出來,對他說我們要燒你們兩個的其中一棵,那兩棵樹肯定不願意,但是皇帝的封疆大陣是必須要起的,那時有一個方士就想了一個辦法,把他們夫妻倆的靈識封閉住,把其中的一棵放進陣法中燒掉,再雕一棵一模一樣的假樹還給他。
“這樣?怎麼可以?”小柳枝追問道,“如果兩人相愛,怎麼可以隨隨便便的被替代……那位,能接受嗎?”
“那方士的雕工精湛,雕出來的假樹能開枝散葉還能吸收靈氣,他不僅接受了,而且深信他身邊的就是白山茶樹,兩棵樹就這樣在山上一千多年,也從未出過任何事情。”
“草木成靈的生命心性簡單,兩顆心認定了能在一起合抱千年,雖然多半認死理一些,但是邪心欲念該算是普天下生靈中最少的。這兩株山茶樹恩恩愛愛不離不棄,要是沒有那些方士忽悠始皇帝起什麼封疆大陣,日後想必火候到了是會攜手仙山同登方外的,這原本多好的事情,可惜,竟是被你們這樣對待了。”白桃用眼刀狠狠甩了這幾個嶗山道士一下。
“那,那秦始皇後來去了沒有。”小柳枝問道。
“沒有後來……”遊天尺長歎一口,“始皇帝,在東巡回去的路上就病逝了,那些方士死的死,散的散,也無人願意對此事負責了,他們也知道這事做的不對,但秦朝也付出了在這三年後覆滅的代價,”遊天尺愧疚的說道,“這件事,我們本來以為可以算了。”
“可是,那兩棵樹現在仍在山頂,一棵為另一棵苦守千年,讓人說說,是何道理?”
“對於那兩個生靈,嶗山上下應當是有些愧疚的,所以,才不在那座山上設道場,也不準其他道士進去修煉,地脈裏豐富的靈氣也任他們兩個吸取,因為我們知道,那些地氣能維係一棵假樹盤根千年,已是不易,到了春日,兩棵山茶樹看起來還是會一起生息發芽,但其實,隻有一棵樹了,沒有人知道的。一起可直到三年前,那裏的地氣終於枯竭了,我們以為該把事情真相告訴他了,但就在那天,山海巨震,一夜過去,嶗山下麵有很多百姓一夜白頭,我們知道,這件事,我們已經管不了了,懇請您救救我們嶗山……”
“懇求您救救我們嶗山!”白桃站起,所有修士一齊下跪磕頭。
“山頂上那兩棵樹我們見了,一棵極茂盛,枝葉張牙舞爪地像一把火焰快要伸到天上去了,另一棵雖然差著些,可也不像是生機斷絕的模樣,你們墮下修為,還是能給他一個結局的,”白桃看著那些跪伏的修士,此時都神色凝重的跪在那裏,都在用餘光看著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敢抬頭。
“……你們,不願嗎?”白桃站在那裏,溢出一片哀傷的神色,“就要我去做這個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