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安子疏、星子主仆二人洗漱一番後，方推開殿門便聞到一陣梅香。
    距上次蕭燃踩傷安子疏的手已過去幾日。
    這幾日，蕭燃和蕭珩皆沒再來找他的麻煩，他也有精力好好養傷，現下手上的傷都已結痂大好。
    “唉唉唉，不是不是，不是放在門口！
    我方才不是同你說了啊，這臘梅得與黛牆相稱才顯得尤為傲骨崢然，所以你得靠牆擺去那院子角落處啊！”
    柳廷雲今日不知作何緣故，再次踏入這翠竹苑中。
    他此刻帶著三五小廝和幾壇淺黃臘梅在院內忙前忙後。
    小太監星子見人眼生不敢貿然衝撞，他並不知曉安子疏在這宮中竟還有旁的認識的人。
    而安子疏隻立於廊下，不動聲色地默默看著柳廷雲忙得目不暇接。
    他腦海中回想起那日在雪地裏柳廷雲說過的話——“太好了，你終於醒了。在下是柳相之子，柳廷雲。”
    “哎呀，你可終於起身了！”
    回過神，柳廷雲不知安子疏何時已站至廊下看著他。
    他抬手指向那臘梅解釋道：“我聽太子殿下說，你最近情緒轉好了些，不再作那般尋死覓活姿態，我心中也是當真為感到你高興！”
    這柳廷雲經書讀多了，身上就有一股濃濃的夫子說教氣。
    不過這一點倒也不能全怪他。
    因為他爹柳相也是這幅做派，每每圍著大梁帝苦口婆心地進獻良言，就連寫奏折都是千字起步。
    性格暴躁的大梁帝從前還是太子時便害怕柳相，如今當上皇帝，每每批到柳相的折子都忍著頭痛看完，最後草書批寫大大二字“嘮叨”！
    此刻，柳廷雲剛行雲流水地說完一大段話，一旁安子疏定眼瞧著都忍不住默默替他吸一口氣緩神。
    未想，柳廷雲又翩翩然開口繼續道：“其實，當初聖上要把你母子二人收入宮中時，我父親作為當朝宰相是極力反對的。
    奈何聖上執意如此做，我父親便想既然大梁決定收留你們，那便要好好待你們，不然實在是有失大國風範！”
    微蹙眉，柳廷雲看向安子疏搖首長歎，“未想，你是如此想不開，竟在宮中幾番尋死。
    你不知曉，我父親聽聞此事後常為你哀聲歎氣，夜不能寐。
    不過好在你如今在太子殿下的一番教化下，已走出陰霾。所以，我同父親聽到消息後，這便進宮趕來還帶著臘梅探望你。”
    見柳廷雲終於說完，安子疏順著柳廷雲時時關注的視線，看向牆角的幾壇臘梅。
    他抿唇淡道：“多謝。”
    “這臘梅你喜歡就好，我本還怕你不喜這梅花！”
    柳廷雲見安子疏願同自己開口說話，他走近幾步朝安子疏笑說：“自上次我見你一麵回去後就想，你自來到大梁性情變得孤僻，也可能是和你的居所太過冷清有關。
    這不，我此番將這臘梅養於你園中，是不是頓覺生氣勃勃。
    而且，我同你說這臘梅可是我母親親手養育多年的。
    我母親聽說你的事後，心中十分可憐你，讓我給你帶話務必珍愛自己的身體，不可自輕自賤，畢竟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啊！”
    安子疏記得上次他與這柳廷雲見麵，似乎並未給柳廷雲好臉色看，甚至將人拒之千裏之外。
    而柳廷雲今日如此態度倒讓他頗有些意外。
    正複要道謝，安子疏就又見柳廷雲從小廝手中拿過一個木箱子搬進寢殿裏，隨後複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哎呀，這裏麵是我近些年來常看的些修身養性的好書以及些墨寶字畫等。”
    柳廷雲垂眼戀戀不舍地看著箱子裏的書冊，鄭重道：“今日我便將這些皆贈予你，萬望你能從中悟出些道理，早日解除心中桎梏。”
    還從未見過如此話多之人，星子十分有眼力勁地笑著給柳廷雲端上一杯茶水，提醒道：“公子，殿下現下剛起還未用早膳呢！”
    見小太監如此說，柳廷雲搖首抿茶的動作頓停，看向安子疏自覺失禮道：“對了，我隨父親進宮，今日來得早了些，打擾你們了吧！
    屬實沒想到這點，真的抱歉！”
    星子連忙搖頭擺手回道：“不是的，奴才這是想問公子要不歇一會兒？
    同我們殿下一起用飯，晚些整理也未嚐不可。”
    一旁，安子疏看著滿頭大汗的柳廷雲也淡淡點頭，表示讚同。
    見狀，柳廷雲放下心道：“既如此，我也正好未用飯。
    我就不叫什麼殿不殿下的了，我知道子疏也不愛聽，直接喚你名諱吧！”
    柳廷雲這人看來是個自來熟，安子疏此刻拒絕倒是不妥，便默認允許柳廷雲這般喚他。
    吃飯時，柳廷雲看著桌上的兩碗清粥和兩碟鹹菜再次不滿起來，“唉，子疏，這宮人向來會看人下菜碟。
    你好歹曾經也是個皇子，如今到大梁來清苦至此，也是委屈你了。”
    而對麵安子疏卻不以為意，隻默默喝著粥，一言不發。
    要知道，這在柳廷雲看來清苦的食物，卻是安子疏在這三個月裏吃過的最幹淨正常的飯菜。
    他如今既決定尋機會報仇，便無論如何都會讓自己活下去。
    “不過，好在近幾日家中書塾便要重新開堂，我父親今早已去聖上麵前求情，讓你進我家中書塾聽學。”
    柳廷雲替安子疏高興道：“聽太子殿下說，你前些天助宮裏驅邪有功。
    太子殿下還說想必聖上也定然會應下此事，就當是給你的賞賜。”
    蕭珩也知道這件事。
    所以蕭珩想讓他去柳府聽學？
    “唉，你可別小看我家的書塾。”柳廷雲見安子疏麵露猶豫，勸道：“大梁曆代皇子皆於我家書塾受教過。
    當然，其中也包括如今的太子殿下、六皇子等幾個皇子。”
    六皇子？
    安子疏眸中微不可察地閃過一絲殺意，隨後他向柳廷雲謝道：“多謝你如此為我著想，我願意去。”
    聞言，柳廷雲不由對安子疏有所改觀，心道太子說得果然沒錯，此子尚可教化。
    不由心情大好，柳廷雲隻覺自己這一早上的精力沒有白費。
    放下碗筷，他情不自禁地移步至殿門口，邊賞梅邊不禁作詩，“子疏，你瞧，凜風入骨三分寒，臘梅沁雪一段香。”
    冒著凜風細雪的少年忍受刺骨的寒冷，隻為給萍水相逢的朋友送來一段梅香。
    其意甚切，其情為真。
    “寒窗滅燭夢周莊，鴻鵠舉誌入青雲。”
    觸景生情，安子疏鬼使神差地接了下句。
    而當他回過神來時，卻發現他竟將心中所想賦入詩中。
    門前，柳廷雲聞言轉身朝安子疏會心一笑，他笑得十分真誠，“子疏，你倒是對得還算工整。
    如若真有你舉誌青雲的那一天，我想我也會真心替你高興。
    畢竟，甚少有人能從高處跌落穀底再重新站至高處。就算有，那此人也必定受盡了萬般苦楚。”
    梅香隨寒風陣陣卷入殿中，安子疏定睛瞧著柳廷雲，見他朝自己笑道：“子疏，隻要活下來，我相信你定會苦盡甘來。”
    聞言不由內心觸動，安子疏垂眸臉上浮現一絲苦笑。
    他不知，若是柳廷雲知曉他的青雲誌是手刃大梁一眾狗賊，還會不會再這般替他感到高興。
    像他這樣的亡命之徒，不配有知己朋友。
    飯後，柳廷雲侃侃而談一不留神就忘記時間，待到臨近午時，才方離宮歸家。
    見人走後，星子搬著柳廷雲帶來的那一箱書冊詢問道：“小殿下，這些書您想放在哪？”
    “收起來罷。”安子疏淡道：“都是我已經讀過的。”
    “啊？小殿下，您可真厲害！”
    星子指腹依戀地磨搓過書冊羨慕道：“您都讀過這麼多書了，奴才卻連書封上的大字都還不認識。”
    聞言，安子疏奪走星子手中的那本《道德經》，見星子一臉疑惑，他淡淡道：“無妨，反正我閑來無事，可以教教你識字。”
    “真的嗎！”
    星子激動得顫聲道：“奴才也能認字了，太好了！”
    然而，待至午後安子疏教星子認字時，他隻覺後悔自己當初的一時惻隱。
    小小的寢殿之中，安子疏老學究般捧書講學，又落筆於宣紙上慢慢寫下一字——道，
    “道，於文章中常譯為路途、方法、法則、道義。
    星子，你重複一遍。”
    見小太監坐於門檻上臉埋於書中昏昏欲睡，安子疏書本直接拍在星子圓圓的腦瓜上。
    瞬時驚醒的星子，仰起印出紅印子的臉，瞎蒙一通道：“殿下，稻，春日裏種下的莊稼。
    豐收時，除去要給朝廷征稅的部分，剩下的能讓家裏日日都喝上稀米粥。”
    聞言，安子疏微歎一聲，放下手中書冊，疲憊閉目，“罷了，今日就學到這，我乏了。”
    自知自己惹主子不高興了，星子急得眉毛擰成一團，絞盡腦汁想辦法想讓安子疏消氣。
    “看來，孤的母妃給你挑了個好奴才。”
    說話間，蕭珩已走進院中。
    視線落在院角的臘梅上，蕭珩略顯嫌棄地蹙眉。
    這臘梅何人搬進來的？
    瞧著不甚合他眼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