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至僻靜的山神廟，我住了腳，沉聲道：“出來吧。”
    封碧棠自山神像後閃了出來。
    初見封碧棠之時，她是這世間最明媚無雙的少女，小小一瓣瓜子臉上杏眼桃腮，大眼睛裏淨是頑皮樣子，經常肆無忌憚地咯咯發笑，嬌豔還勝那春日桃李三分。
    眼前的封碧棠卻讓我暗暗吃了一驚。
    依舊是姣好的臉頰，可是往日飛揚的神采此時沉靜如水。
    昨日那個不識愁滋味的少女，就這樣在歲月的錘煉中沉凝了下來，消失在昨天。
    碧棠朝我行了一個禮，我皺眉道：“清秋呢？他可還好？”
    碧棠的眼眶一下子便紅了，強忍淚意道：“他不想見你。可是我想來問問你，有沒有辦法救救我爹爹和三個哥哥。”
    我能想象，他們夫妻二人對於見不見我，必是經過了一番爭執。
    清秋不見我，很簡單，他不願意在這個敏感時機將我拉入紛爭之中；碧棠之所以還寄一絲希望在我這五湖廢人身上，是因為，她完全沒有了辦法。
    自古來，父為子綱，君為臣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這個傻清秋，危難關頭還要這樣保護我，寧願自己獨力承受，也不願我分擔一點。他和玉樓，統統都是二個傻子！
    我壓下胸中洶湧欲出的情緒，點頭道：“我會盡我之力。”
    我這短暫半生，從未對誰許過承諾。就算是玉樓，就算是清秋，就算是他。
    他曾為我一句想看流星的戲言，連續七夜不眠不休，悄悄守在我的宮殿梁壁之頂，隻為捕捉那一瞬美麗，取悅於我；好不容易等到流星劃過，卻沮喪地發現，那一瞬光華太短，根本來不及喚我來看。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他回去，整整病了五天。
    那時，我身邊已有了玉樓和清秋，他為了爭寵，不顧身份夜宿含露殿，那麼驕傲的少年，放下身段，婉轉承歡，在最纏綿一刻，他柔媚如絲，他與我糾纏在涼簟碧紗廚間，心意悸動，要我許他相守一生的承諾，我卻閑閉雙眼，笑而不語。
    我經常在想，假如當時我不是那麼漫不經心，是否就不會有後來那一場，決絕的背叛？
    我與碧棠二人心緒都太激動，沒有發現，廟外一排梧桐樹間，一名黑衣人潛伏了陰影間，暗中窺視著我們。
    ···········
    那句話說得極好，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清秋向來膽大心細，也真如我想象中那般，潛在最危險的地方。
    封府地下密室。
    封府此時給禁軍圍得鐵桶一般，隻是那包圍圈防得了平常人，卻防不了象我象碧棠這樣的高手。
    我們來到時，清秋卻沒有在密室裏麵。
    室中物什井然有序，沒有打鬥過的跡象，我們放下緊張的心。碧棠跺跺腳，恨聲道：“這個強騾子，一刻都省不得心。”
    我的麵色不覺便沉了下來，問道：“客棧中那個肥子所說的，是什麼意思？清秋身子不好麼？”
    碧棠慘淡地笑了一聲，說：“他這些年來，又豈是一個不好可以形容。見到他，你自然明白。密室有一條秘道通往郊外林子，我們去那邊找找他吧。”
    我們在溪澗邊一塊巨石上找到了清秋。
    他對著滿天星鬥發呆，麵帶落寞，夢囈的眼神幾乎將我震傷。
    當他回過頭時，我幾乎沒有了再上前的勇氣。
    眼前這一個骨瘦如柴，麵色蒼白嬴弱的人，居然就是我記憶中那個英姿勃發，少年英雄的清秋嗎？
    清秋的臉上現出震驚與歡喜，隨之下意識閃避了一下。
    我痛心道：“你身體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從來沒對我提過一字？”
    清秋笑道：“才多大的事。”說著，眼光極冷地剜了碧棠一眼。
    碧棠出手教訓肥子的那股潑辣勁消失無蹤，在他的眼光下瑟縮了一下。
    這才象清秋，眼睛裏的銳利令人不敢直視。
    我搖了搖頭，輕聲說：“不幹她的事。就算她沒有出現，我也會尋來。”
    清秋似乎歎息了一聲，我看著他好象是要從岩石上爬下來，動作笨拙。我的瞳孔再次縮了縮。
    清秋的武功呢？在以前，就是比這塊岩石還要高還要陡上十倍，清秋不費吹灰之力也下來了。身邊的碧棠身形動了一動，我及時地捉住了她的袖角。清秋，無論如何落魄，都不需要任何憐憫，哪怕是來自枕邊的人。
    清秋對我笑了一笑，柔聲說道：“你先把身子轉過去一下好嗎？”
    我照他的話做了。耳朵傳來他低低的喘息與落地笨重的聲響，心酸得呼吸也不暢。
    清秋來到我的麵前，定定地望著我。
    他的睛睛裏琉璃一樣的光彩轉動，久別的熟悉，壓抑的親密。我知道他在心內將眼前的我與過去無數個印象中的我交織對比，也不知道，如今在他眼裏的，是如何蒼桑的一個旅人？
    良久，他說：“以前的你，眼睛很亮，笑得很溫柔，卻處處漫不經心。我真難想象，居然也會有一天，你用這麼沉靜淡然的眼神望著我。”
    我說：“歲月催人老，我老了。”這一生，我大起大落過，大喜大悲過，雖值青年，心早以百轉千回。
    清秋望著我，眼光裏再無旁人，輕聲反駁道：“不，還是那個神玉一般的貴公子，一身的風采，卻益發令人心折了。”
    清秋就這樣，癡癡地望著我；他身邊的碧棠，卻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眼裏痛苦黯色一片。
    “我們先回去吧。”我一手搭上清秋的肩頭，最先提了腳步。清秋似也發覺了自己的失態，沉默了一下，又問道：“你出現在梨香堂，我都知道了。他的消息靈通更甚於我，隻怕不消多時便會盯上你。你真決定這麼做了嗎？”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想勸我改變主意。
    可是這一次，我卻不會回頭了。
    我衝他一笑，說道：“不問風月，今朝有酒今朝醉。你願不願意，與我大醉一場？”
    清秋想也不想，伸手握住我的手掌。
    他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