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緣滅(2)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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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兒已經很久沒有為殿下梳頭了。」
    我坐在銅鏡前,望著鏡中的自己,還有身後為我梳理發絲的侍者。
    他的手在碰觸到髻上的玉簪時停了一下,而後又低頭,若無其事地繼續著他的職責。
    看來連他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我,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那個少年。
    「你為什麼不問?」我說,「這個簪子很多年前就已經丟了,你怎麼不問它是如何回來的?」
    侍者透過鏡麵凝望著我,然而沒有作答。
    殿門被大力推開,發出震響。
    「你退下!」陳銳跨進門來,對身旁的侍者說道。
    侍兒放下手中的玉梳,望他一眼,又看了看我,最後退出了寢宮。
    「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我從鏡中望著他,笑臉盈盈地說道,「陳大將軍現在可是大忙人,想要親自登門恭賀大人你旗開得勝都挑不著時間呢。」
    「你好像很不高興,」他走到我身後,同樣在鏡中與我對視,「為什麼不高興?你在為誰不平?」
    「怎麼?我的樣子看起來像是不高興嗎?」我笑,「是你搞錯了,大人,我很高興,高興得不得了,高興得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哼!」他抓住我的肩,一陣冷笑,「你終究還是愛上他,燕子鳳,你連仇人都愛。」
    仇人?仇人又怎樣?何止是他,全天下的人都是我的仇人。更何況,我們原本是可以沒有仇的。
    「你忘了?他曾經逼你親手殺了我。」
    「哈哈,」我失聲笑了出來,「你現在不是好好地活著嗎?再說,當初是誰將手裏的箭對準了我?又是誰替我擋了那一箭?」
    他的臉色一陣鐵青,卻還是說了下去:「子鳳,你不知道,我一刻也不能忍受把你留在他的身邊,如果那時他沒有救你,我會與你一起赴死,但是他救了你,所以我才放心暫時將你留在這裏……」
    「你拿我的命試探他?」我冷冷道,「結果令你滿意嗎?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什麼時候投靠了北雁?還是說,從一開始你就在騙我?」
    「子鳳,」他的手從我肩上滑落,「我的確對你有所隱瞞,但我這麼做全部都是為了你,為了你,我可以不爭皇位,讓北雁成為天下的主人,為了你,我甘願做你的子民,永遠忠誠於你。這一切,他可以做到嗎?」
    「他為我舍棄了生命,」我說,「而你卻還活著。就這一點,你已沒有開口的資格。」
    他緊緊握住拳頭,沉默不語。
    「他為我丟掉了江山,為我殺死了所有我想要殺的人,為我縱容了北雁士官的滲透,為我將你放虎歸山。要這樣算起來的話,究竟誰比誰犧牲得更多一些呢?」
    「哈哈,燕子鳳,這時候你倒處處維護起他來了,那麼先前呢?」他目光凶狠地盯著我,語中滿是諷意,「你不要忘了,他會走到這一步,全都是拜你所賜!」
    沒錯,最沒有資格在這裏說話的人,是我。
    「怎麼不說話?後悔了嗎?心痛了嗎?」他低頭在我耳邊笑道,「你何時會為別人心痛過半分?」
    我起身,從他麵前走過,在他的眼裏,我是冷血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愛我?
    「我累了,有什麼話,改日再說。」
    身後傳來劍器出鞘的聲音,利刃滑過空氣的瞬間,發絲也隨之垂落,頭上的簪子掉落下來,在地上,砸得粉碎。
    我俯下身,將碎片一塊一塊拾在手心裏,緊緊地握住,直到鮮血從指縫間溢出,卻不鬆開。
    他在身後冷漠地看著我,忿忿離開了寢宮。
    「殿下,」侍兒一邊為我包紮傷口,一邊望著桌上的碎片,「或許……還可以再補補的。」
    「扔了它。」我說。
    「可是……」
    「扔了,」我重複道,「已經補不好了。」
    他猶豫不決地看著我,低聲說:「殿下,他……他對你好嗎?」
    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我早已分不清楚,所有的一切都是謊言,看起來是好的,實際上又會是怎樣呢?沒有人可以看清。
    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他又旋即轉移開話題:「對了,我把殿下的琴也帶來了,殿下過去隻彈這一把琴,因為……這是娘娘留下的遺物。」
    第二天夜晚,我坐在殿外的亭軒上,茫茫然扣起琴弦。
    曲名《相思》,在我九歲的時候已經能夠彈奏。
    我的母後手把手教會了我,那時的她還不曾如此瘋狂,隻是每次聽到曲聲,都會落淚。我想她一定在思念著某個人,而正是這個人令她恨我,令她發瘋。
    指上的傷痕被琴弦重新割開,血在流,卻感覺不到疼痛,一遍又一遍地在弦上扣動著傷口,無論多少遍,無論扣得多深,還是不能感到任何的痛感。
    從亭階上走來的人是北雁國第一將領,無論何時,無論到哪裏,他都是舉世無雙的將才。
    我記得,有一次,也是在這裏,他從殿前走過。我對他招手,看著他來到自己身邊,他是那樣沉靜,那樣淡薄,就像林間的青竹。
    「不要這樣,」他拽起我的手,從琴上移開,「子鳳,我知道你要的並不是這些,江山、權力,這一切對你來說毫無價值,你不應該再留在這裏,一直以來你想要的不就是離開嗎?走吧,子鳳,你已經做了該做的,現在整個天下都是北雁的,你不會再受到束縛。和我離開,我說過會帶你走的,我們一起去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好嗎?我知道的,這並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你錯了,陳銳,」我將手從他掌心掙脫出來,笑看著他,「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要留下來享受榮華富貴,享受至高無上的權力,你又何必把我想得這樣清高?」
    「不要再騙自己,」他的聲音出人意料的柔和,「把過去都忘掉吧,不要再讓自己痛苦。」
    相似的話我從另一個人的口中聽到過,可是現在卻不能令我為之所動。
    「你看,」我指著蒼穹對他說,「那天上的皓月像不像我的眼睛?」
    他抬頭,悵然說道:「你的光彩遠甚於它。」
    我低下頭,心中感到莫名的失落。
    「去江南吧,」我說,「好嗎?」
    他看著我,眼中滿是欣喜:「不管是哪裏,隻要你想去,我馬上就帶你走。」
    我不動聲色地凝視著他,久久不移開視線。
    「江南……」他終於醒悟,在口中輕聲地反複,而後轉身吩咐侍從,「立即備車。」
    和那次去時是一樣的季節,同樣的路線。
    「看,」我掀開車簾,指向車窗之外,「你知道這是哪裏嗎?知道這裏最出名的是什麼嗎?知道這離江南還有多遠?……」
    那時他的話,每一字每一句都還在我的腦海中,那是他第一次對我說了那麼多話,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樣高興。現在我將當時聽到的字字句句,沿途又轉述給另一個人。
    「子鳳,」他忽然打斷我沒完沒了的閑扯,「來江南真的讓你那麼高興嗎?」
    「高興,我當然高興,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我對著他大笑。
    他沉默,看向車外,一路不再言語。
    江南的景致還是一成未變,隻是連日的陰雨不免讓人有些掃興。
    我打著傘,獨自站在湖邊,看著遠處的斷橋,就這樣過去了好幾天。
    他站在我的身後,什麼也不說,隻是靜靜地守著。
    「為什麼還不下雪?」我問,沒有回頭,「去年十月的時候就開始下雪了,為什麼今年到現在都還沒有下?」
    「想看雪景的話,回北方不是更好嗎?」他不解地問。
    「你有沒有見過斷橋殘雪?」我說,「我見過一回,就在去年。」
    他不再說話,繼續沉默在旁。
    「我好想……再看一次。」
    每一天早晨,睜開眼,問的第一句話:
    「下雪了嗎?」
    「沒有。」他回答。
    我起身,望了望窗外的細雨:「看來今年是不會下雪了。」
    江南的冬季,夜晚尤其的陰冷,我坐在椅中,望著爐中燃燒的炭火出神。
    「你一定也聽過那個故事吧?」我忽然說道,「紫袂,是那個舞者最美好的東西,男子也說,是因為起舞時的長袖,他才會愛她。可是等她失去了,他也依然愛她。所以他選擇和她一樣,是不是覺得隻要失去同樣的東西,兩個人就會不再有隔閡?為什麼人們都那麼自私?永遠隻考慮自己的感受?陳銳,你喜歡我什麼?你從什麼時候起喜歡我?」
    他轉過臉看著我,卻答不出來。
    「你說過,第一眼見到我時就已經愛上我,可是,」我說,「那時我才隻有十歲。十歲的我和現在的我,已經完全不同了,你又怎麼知道你愛的不是那時的我,而是現在的我呢?」
    他啞然,無言以對。
    「你對他也說過同樣的話吧?你說我會愛那時的少年,卻不會愛上他。沒錯,你說的一點也不錯。十歲的我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的我連我自己都討厭。我把那時的自己丟掉了,再也找不回來,所以他也選擇扔掉過去。你們不是打過賭嗎?他遵照賭約,沒有對我說起過去,而你卻告訴了我,如果你選擇和他一樣不與我說過去的事,現在又會是怎樣的局麵呢?」
    他閉上眼,仰頭靠在椅背上,神情疲憊。
    「為什麼?」我恍惚地枕在柔軟的椅榻上,視線開始模糊,「你們好奇怪,為什麼要喜歡我呢?為什麼要愛上像我這樣的人?……」
    夜色下,我聽到他起身走到我的身旁,低聲對我說:「愛並不需要理由,隻有恨才需要。」
    我沒有回答,隻是閉著眼,在嘴角浮起淡淡的一個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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