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緣滅(結局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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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氣依然沒有放晴,雨勢從沒有改變,沒有變大,也永遠不會停下。
    「走吧,」我說,「今年這裏不會下雪了。」
    「去哪裏?」他問。
    「回北雁。」
    從江南到北雁,路途超乎想象的漫長,景致變了又變,卻是同樣的枯燥無味。
    「不準停!換馬!換車!總之不準停下路程!」我任性地對著疲憊不堪的車隊大喊,「我要馬上回去!馬上回到北雁!」
    他不知我為何如此焦躁,卻並沒有問。
    車馬再一次前行,我仍然不掩焦急,頻頻地探向車窗外。
    幾天後,馬車停下。
    「子鳳,」他低頭叫醒熟睡中的我,「到了。」
    我睜開眼,起身望向車外。
    熙攘的街市,北雁國特有的混沌氣氛。
    「不是這裏!不是這裏!」我大聲喊道。
    「子鳳,」他疑惑地望著我,「你到底想要去哪裏?」
    「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我努力回憶著,「在……在城外,對,快去城外!」
    馬車調轉回頭,沿著少年曾經駕馬前行的方向,一路遠去。
    是這裏,我記得是這個地方,就是在這裏,他說過要帶我走。
    「湖呢?湖呢?!」我跳下車,衝向記憶中的地方,「我明明記得有一個湖,就是在這裏!不會記錯的!為什麼沒有?為什麼會不見?」
    「殿下,」侍者匆忙地追來,「這裏以前的確有一個湖,但是幾年前就已經枯竭了。」
    我停下腳步,望著空曠的湖床,失聲而笑:「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連湖水都已經幹涸,什麼都消失了,什麼都沒有留下……」
    他依然等待著我,在湖邊一直站到黑夜。
    月光灑在貧瘠的土地上,已不會再有湖中的倒影。
    回到了北雁的行宮,這是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可是它已經失去了昔日的地位,隻作為一個小小的休憩之地,真正的皇宮,永遠都在長安。
    宮燈驅不走彌漫的黑暗,在一成不變的景致裏,顫抖著微弱的光。
    這是中宮,昔日皇後的住所,我的母後就曾住在這裏。
    也是在這裏,我親手殺死了她。
    很多年以來,我都不敢踏足這裏,因為無法接受將她殺死的事實,因為我一直都愛著她,愛著我的母親,這世上沒有人會不愛自己的母親,可命運就是讓我摧毀了她,同時也讓她毀滅了我。
    他一路守在我的身旁,言語不多,隻是靜靜地扮演著守護者的角色。
    我有沒有曾經一點點地愛過他?
    有的罷,但那都是因為,我誤會他是另一個人。
    「上一次叛亂之事平息以後,我就被關了起來,」站在昏黃的宮殿中,我對他說,「他是那麼恨我,因為我選擇了你,他恨我,恨到想要將我毀掉。那時我不明白,他何以恨得這樣深,或許他本性如此,或許他隻是太想要占有……我真的,一點也想不明白……等到一切都結束了,我才知道答案。你知道嗎,陳銳?他曾經讓人淩辱過我。」
    我看到他的眼中晃過難以掩飾的愕然與愧痛。
    「所以我恨他,」我說,「現在他死了,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是因為我……」他擁抱住我,愧疚地重複同樣的話。
    「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
    我依靠著他,將藏在袖間的匕首刺進了他的腹中。
    「刀上有毒,」我說,「陳銳,你活不過今晚了。」
    他從我身上緩緩倒下,沒有絲毫的掙紮。
    「對不起,我還是沒能愛上你。」
    我看著他在懷中失去知覺,而後,滑落在冰冷的地麵。
    夜色還是朦朦的沒有盡頭,我從他身邊離開,將解藥放在了桌上。或許會有人來救他,又或許沒有,或許他會死,又或許不會。我不可以再左右他人的生死,所以讓命運來裁奪。
    馬車在暗夜中疾馳,我向外張望,卻看不到一絲風景。
    長安城的夜晚還是這樣寂靜,無聲無息,就和初來時一樣,毫無改變。
    手中是西域進貢的美酒,我將它盛在壺中,獻給我的父皇,這個王國的主人。
    「皇兒真是有心了,」他豁朗地笑道,「這樣好的美酒,當然要配以上等的酒器。」
    「來,」他回頭吩咐侍者,「將朕的紫玉樽拿來。」
    杯盤被暫時撤下,他將我拉到前殿,指著拉起的幕布和整箱的皮影對我說:「想不到宮裏還有這些玩意,朕記得你過去最愛看影戲,所以特地請了戲班來為你演。不過,朕還是最喜歡看你的手藝,子鳳,你可是比誰都要演得更好。」
    我笑了,對他說:「父皇若是喜歡,子鳳就獻醜,親自為您演上一段,可好?」
    「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皇上,殿下。」侍者重新將酒器送上,紫紅色的液體在紫玉樽中化作濃濃的深色,望不見底。
    他接過酒杯,與我對舉:「願我北雁王朝千秋萬代,盛世太平!」
    我舉樽,隨同他,一飲而盡。
    寬敞的大殿本應是歌舞升平之象,此時此刻卻顯得淒清。
    我走到帷幕後,擺弄著手裏的影人,一時不知該演些什麼。
    第一次見到眼前的這些器什,是在北宮的廟堂中,公主演的一幕「出嫁」,如今已記不清台詞。
    第二次是在紫袂齋,我親自上演的一出「解簽」,他就在麵前看著,不動聲色,那裏曾經有過他的暗示,卻被我錯過。
    最後一次是在避暑山莊,伶人為我獻上一幕「臨別」,我與他同坐在幕前,他問,我若是那婦人,會否一直等待自己的夫君。
    既已死,又何必長相思?逝者長已矣,生者猶可哀。萬千痛苦與悲哀,全在生者,如此又何必。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相思不及處,何若相忘卻?惶惶思不得,淒淒終不忘。相思無時盡,不如相追隨……」
    濃濁的血液噴灑在白色的幕布上,我倒在坍塌的帷幕前,淩亂的戲影散落一地。
    他從殿上向我走來,低頭俯視著我,臉上帶著冷漠的嘲笑:「朕剛才喝的不過是普通的酒水,而你飲下的才是自己親手為我送來的美酒。子鳳,你果然要害我。」
    他的多疑,他的奸詐,我早應該猜到,在置換酒器的時候,毒酒便已被調換。
    「我兒又何必如此著急?為父死後,這皇位還不是你的?」
    體內的毒液令我痛苦不堪,我抬頭,遞給他一個微笑:「誰曉得,你什麼時候會死?」
    「子鳳,你果然到死還是這樣惡毒。」他目視著我,眼中滿是鄙夷。
    我笑:「還不是父皇你教導有方?」
    「不要叫我父皇,」他說,「你不過是那賤人和自己的兄長私通所生的孽種,我哪裏能承受得起這一句『父皇』?」
    「哦?竟然還有這樣新奇的事?子鳳我可是頭一回聽說呢。」我撐著勉強的笑意對他說,「看來,當初說你可憐,果然還是沒有說錯了。」
    「為什麼呢,子鳳?你不像是那麼魯莽的人,是因為恨我嗎?因為我害死了他?」
    我的意識變得模糊,恍惚中,竟覺得他仿如還活著:「他在哪裏?我好想見他,父皇,告訴我,他在哪裏?」
    「你很快就能見到他了,」他冷冷地說道,「在地獄裏。」
    是,他說過,會與我一同下地獄。
    「父皇,」我向他伸出手,滿目哀傷,「子鳳好舍不得你,我好怕再也見不到你。」
    他將信將疑地看著我,臉上卻有一絲動容。
    「父皇,我知道的,你對我那麼好,是因為你一直都愛著我。其實我,我對你……」我艱難地抓住他的衣袖,哀求般地望著他。
    這一次,他終於俯下身來,側耳在我唇邊。
    我向前摟住他,低聲在他耳邊說道:「我對你……隻有恨。」
    毒針深深地紮進他的頸項,我鬆開手,指上還有針末留下的印痕。
    他一把將我推開,發瘋般向後退去,雙手捂在頸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皇上!皇上!」在侍者驚恐的叫喊中,大殿陷入一片混亂。
    嘴角的血液落在手上,濃黑的,汙濁的,這大概和我的靈魂是同一個顏色。
    我支撐起身體,步履艱難地走出了宮殿,沿著幽深而漫長的宮廊,一直往前,去到那個曾經相遇的地方。
    在長安城的皇宮裏,有一個地方叫做「紫袂齋」。
    我推開門,卻沒有見到不遠處,曾經站著的人,在那裏,他告訴我一個故事。
    宮燈的光總是如此幽暗,我揭開燈罩,將火焰置在幔上。
    燃燒的烈焰蔓延開去,吞噬了整個宮殿,灼熱地,將我緊緊包圍,那熾焰,和你的名字有著同樣的溫度。
    你還記得嗎?你曾與他打賭,即便不說出少年的身份,我也會愛上你。
    你說你輸了,你說我隻會恨你,你說我愛的是當時的少年而不是你,你說我選擇了他而從未停止過對你的拒絕。
    可是現在,我卻想要告訴你,
    那一場賭約,你並沒有輸。
    我愛的人是誰?
    我從未告訴過別人。
    不是那個少年,也不是那位大將軍,而是那個強占著我、痛恨著我卻又深愛著我、縱容著我的驕傲的王者。
    一直到死去,你也仍然覺得我從未愛過你,那是因為你不願相信,我隻是愛得不能自知。
    漫漫的煙霧映照出一片碧空,在湖中投下湛藍的光影,隔著遙遠的群山,我望見七色彩雲,在空中悠然地飄搖。
    那一天,湖水很藍,清澈,透明,就好像你的眼睛。
    少年伸出手,對我說:
    跟我走。
    我點頭,將手遞在他的掌心:
    請帶我走,
    這一次,不會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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