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何畏秋風生曉路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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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展牽起丹陽的手,輕輕問,“你在想什麼?”
丹陽低頭無奈地笑了一下,“在想明囅如今在做什麼——我太不爭氣了。你呢?”
“應該是,和你一樣。”
“一樣的……我在想月兒的魔性去的怎麼樣了。”丹陽回握住蒼展的手。
“丫頭。”蒼展輕輕地說著,“突然倒下,突然把自己命換給青嵐,又突然不認識我們,又突然不見人影。好好活著,我們一起雲遊四方不好嗎?”
“又不是我想總是受傷的。”丹陽嘟囔著,“四方神獸分成兩邊,明囅還在幫月兒祛魔性,我們還在這快活,不如死了算了。”
“你說話真不客氣啊。以前我就是看不慣你這樣才會找你決鬥的,注意點呀,好歹是一方神明了。”
“你也是啊。我就看不慣你天天哭哭啼啼的模樣。這個樣子被其他小仙瞧見你青龍的顏麵何存?”
“賴到我爹身上?”
“這個好這個好!”兩個人同時笑起來。夕陽落盡,最後一點殘紅留在丹陽臉上,她笑得那麼甜,那麼歡,也遮不住她此時此刻的悲傷。“我希望,”她閉上眼睛,虔誠地祈禱,“我希望我們四個都能好好的,就算不在一起,也能平安喜樂過此生。”
“我也是。”
夕陽西下,漆黑的水麵突然亮起來星星點點的光斑,由遠及近,由遠及近,才能發現那是一群金色的鯉魚,鯉魚馱著一個少年,他穿著一身繡梅的紅衣,好像一個新郎官,來迎接他美麗的新娘子。
“走吧,走吧,丹陽。”
丹陽看看旁邊睡著的蒼展,他還在發燒,一天兩天無法痊愈。丹陽也沒有護身的東西,隻能把養獸瓶的兩隻小黃雞取出來放在他衣服上,她揮一揮手,蒼展便像風一樣消失了。
“走吧,走吧,丹陽,留戀已經不屬於你,走吧走吧,丹陽。”
丹陽走上鯉魚群上,跟著他們一起沒入水裏。
她坐到魚群身上,感覺他們在下麵遊動著,一身雞皮疙瘩就簇簇冒出來,丹陽猛得打了一個激靈,瞄了一眼旁邊的那個少年,確定他沒往這裏看,手立馬伸進水裏拽出一條魚,除鱗割尾,一點小火苗竄上她的食指。
“……”丹陽無聲無息地扯了個笑,雖然沒鹽沒椒,但烤起來的魚味道還是不錯的。嗬嗬,嗬,嗬嗬嗬嗬嗬……手指的火焰慢慢移到魚的下麵。
“丹陽。”
“……”被發現了……
“丹陽,”少年無奈地抬頭看向丹陽,“這些魚也是有數百年修為,被你吃了實在是可惜。”
丹陽聽了有些驚訝,她晃了晃那條嚇得沒了意識的魚,“原來你是妖呀——”她歎了口氣,把魚往上一丟。
少年欣慰地露出一個微笑,那笑容才初初成形,一團幽藍的火焰衝上夜幕,燃了起來一股子香味撲鼻。
等火慢慢熄滅,一條半焦的魚落在一雙雪白的手裏,丹陽低頭咬了一口,“嗯,火大了點,勉勉強強可以入口。你吃麼?”
少年瞪大了眼睛,臉上慘白地搖搖頭。
丹陽立馬一副很遺憾的樣子,她三下兩下啃了那條魚,把魚骨燒成灰燼散進河裏,一片絲絲縷縷的光漫進漆黑的水裏,沉了下去。
少年麵露不忍,複雜地看了丹陽一眼,沒說什麼。但藏在衣袖的手不知什麼時候捏成拳頭。丹陽念叨著那魚不怎麼好吃,眼睛卻盯上了那個少年。
古怪,古怪的人。好像和自己很熟悉的模樣,又莫名其妙地心善。這些魚身上血腥味那麼重,分明就是以凡人精血為食,他卻心有不忍,到底是善心太強,還是他根本不知道這些鯉魚的底細?
丹陽想不明白,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魚群帶著他們一路向西,從小河一直進入大江,直到天亮才到一個小湖。
這湖水清晰見底,連湖底的水草青荇一搖一動也看得分明。幾條小魚好奇地遊過來,又快速鑽進水裏躲進草裏。
“到了。”少年起身踏上一個貧瘠的小島。轉身向丹陽伸出手。丹陽看看那隻手,比自己還要小一點的手,蒼白纖弱,甚至可以看見手上青色的脈絡。丹陽握住那隻手借力起身走出魚群,隻感覺冰冰涼涼很舒服。
“我們去哪兒?”
少年沒有放開她的手,直接走進遠方的大霧彌漫,隱隱約約中無數幹枯的樹木傾斜倒地,一股子腐臭味像湖水波瀾起伏樣泛濫。少年一直沒有說話,丹陽索性也不說話,就這樣沉默。
有一點淡淡的清香飄過來。
丹陽鼻子猛吸了一口氣,那股味道隨他們走的越遠便愈加醇厚,分明就是很懷念的香味,卻叫不出名字。丹陽的步子停下來。
少年也停下來,回頭奇怪地看著她,“怎麼了?”
丹陽露出懷疑不敢相信的眼神,“師兄?”
“……”少年沒回答,他回過頭拉著丹陽繼續走。丹陽沒在堅持,跟著他繼續往前,那股香味越濃鬱,腐臭也就越重,丹陽屏住呼吸,心道好在他們天上飛的鼻子不好,不然就要交待在這兒了——好在明囅不在,他那麼靈的鼻子在這裏一定很會難受。
不過,這裏那麼重的腐臭味,丹陽卻沒看見屍體,有的隻有這一路黑色的細土和枯樹和大霧。
漸漸地,他們終於走出那片大霧。少年拉著丹陽走進一層結界,眼前一下子明亮了。丹陽眯眯眼,等適應過來她才看見數間茅屋,密密的草地和清澈河流以及一片一片丹桂樹月桂樹,開滿了滿樹的小花。
丹陽才反應過來,原來那是木樨的香氣。
少年鬆開丹陽的手,走進那最左間的屋子,丹陽緊隨其後,看見少年靠近一張床,握住了一隻蒼白的手。“她叫木樨。”少年介紹著。
床上躺著一個麵容憔悴的女孩,她睜著眼睛一動不動,一條紅色的魚尾從被子裏伸出來拖到地上,尾巴中間是一條血痕,幾乎把她劈成了兩半。
那撲天而來的怨氣和魔氣仿佛一隻手緊緊抓住了丹陽心髒,窒息沉悶蜷縮疼痛湧進丹陽的腦子,讓她眼前一黑。“半魚人,你——你居然想把一條魚變成人?”
“因為我愛她。”少年絲毫不在意丹陽這個激烈的反應,他方才還溫柔的眼睛變得堅硬冰冷,直直插進丹陽的心上。“木樨為了我,喝了神仙的血,她喝的量太少,沒辦法變成完整的人,現在她不能入水,也不能在人世生活。我花了數百年造了這個地方,又一直在尋找救她的方法。”
“我給她喝了我的血,喝了妖的血,甚至日日喂她人的血肉,找遍世間的名人異士,木樨越來越虛弱,現在已經醒不過來。”
“直到某一天。”少年的眼睛一亮,“我遇見了一個奇妙的人物,他是仙,是妖,也是人,是魔。白天為鎮子裏的百姓衝鋒陷陣,晚上卻用血染紅街道屋舍。”
“他告訴我。南方九黎有鳳來儀,他們是不遜與龍族的上古一族,是遊走世界上最尊貴的神明,他們的血可以啟用點星盞逆天改命。甚至他們當中會誕生守護四方中最重要的神袛。”
少年高興地看著丹陽變得慘白的臉色,“來吧來吧,丹陽!為了我,使用你不可思議開天辟地的力量,救活我最重要的人,創造出我期望的世界吧。”
“作為回報,”他揚起一個天真無邪爛漫的笑容,“我允許你愛上我。”
“……”丹陽一愣,隨即露出個同情的眼神。“你何苦自欺欺人?”
“什麼意思?”
丹陽輕輕歎氣,坐到一邊隨手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本公主可是隻薄情寡義的鳥兒,你的媚術與我一點用都沒有——哦,看你這樣,應該還不知道自己會這門邪門歪道的法術?”丹陽忽然笑了,“又或是,你以為自己是個神仙?”
“我是仙。”少年驚訝地重複一遍,“我真是仙,而且我……我認識你,丹陽丹陽,你是九黎的四公主,是南方神宮的主子,還是我的……”
“打住!你不會以為我是你師妹吧?”丹陽喝了口茶,望著杯口頓了頓,隨即笑笑。“我沒見過你,你也沒見過我,盡管你與師兄很像,但你們一個是魔,一個是仙,這兩個身份就已是天壤之別。”丹陽看他的臉色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你到底是什麼人?師兄呢?我不知道怎麼愛慕上這位姑娘,但是我不會幫你。”
“……”
“……”少年攤手,“既然如此,我隻能用強的了。”
丹陽歎氣,此魔真屬一廂情願不可理喻的魔,估計任自己這麼說話,他也不會輕易放棄,但是莫名其妙被條魚喝了血有點丟麵——“我的血可沒有起死回生改天換命的用處,不定還會什麼壞事發生。”
“無事無事!我都想好了,”少年扶起木樨,讓她坐好,丹陽坐在那處,臉色已經變了。無數的藤蔓從屋子裏湧出了,纏住了丹陽,將她卷成一個深綠色的繭蛹。“我要你的心。”伴隨這句話,丹陽眼前一黑,意識已經飄遠了。
丹陽迷迷糊糊地睡醒了,一睜眼,就是一片漆黑,全身都是綁緊的藤蔓,勒進了皮肉,所到之處一片火辣辣的疼。“這不會是要把我勒死了取心吧?”
“不是。這是要把你釘在這,然後開膛破肚取心。”旁邊一個聲音回答她,那個聲音聽著無奈好笑,也不知道是在笑丹陽被抓還是她那句話,嗯——也可能兩種都有。
“你是?”
“這裏的山神。”
“山神啊……你怎麼被抓了?”丹陽想動一動換個舒服點的姿勢,結果這藤蔓纏的俞緊,丹陽隻好作罷,“啊,莫不是你與那條魚有什麼瓜葛?”
“你見到木樨了?她怎麼樣?可大好……唉!待著那種魔物身邊,怎麼可能會好?仙使,木樨究竟如何?”
丹陽倒想不到這個山神這般喜歡那條魚——莫不是如今人間的新風尚?誰都要喜歡魚來趕趕潮流。奈何自己是天上飛的沒啥眼色,明囅不喜歡自己似是應該的啊……雖然後來他還是喜歡自己,地上四隻腳的老虎眼光倒是獨到。“她,”丹陽回憶回憶,“留有一口氣,但大約是該死透了吧。”
“怎麼,怎麼會這樣?仙使仙使,可有法子救她,求求你救救木樨吧。”
“額——”丹陽下意識想做個思考裝,糊弄糊弄他,耐不住他苦苦哀求,最後還是老實說了,“沒法子。”
“……”
“一條魚,若想成人,直接自盡到地府重新來過就是,重複幾次,總有機會成人的。何必用這等吃力不討好的法子,喝神仙的血能成人,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魔族就是有這個偏見,總以為得了神仙的根骨就能取代他,殊不知這是大逆不道要遭天譴,將來隻能成為無名無姓的孤鬼,徒有長生命,卻世世代代再不會有安生之所了。你們的木樨,能活到現在,不過是她沒喝那麼多仙血,詛咒沒那麼重,茫然失措地活著罷了。時機成熟,她總要死的。”
“就,就沒有一點方法嗎?”
“……”丹陽聽著那點輕微的啜泣聲,不禁問道,“你在為她傷心?”
“當然。仙使大人,我,愛她,我愛她呀……”
“愛,就算是愛,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丹陽語重心長地說,寸寸金光從藤蔓縫隙裏漏出來,“算了,你和我算是有緣,我就實現你的願望。”
“仙使,你打算怎麼辦?”
“木樨姑娘我會盡力相救,鯉魚鄉就此毀了吧。”
“……也好。老子早看那小子不順眼了。”山神欣然接受,“即使救不回木樨,至少為她報仇吧。”
那天夜裏,江南水鄉起了大火,那火金紅金紅,沾到哪兒哪兒就燒起來,水澆不滅,布撲不盡,隻凶猛地吞噬所有的房子柳樹,所有的天空雲朵,所有的木樨流水,所有的大霧枯骨,所有的悲傷不幸曲折離奇……
丹陽倒在灰蒙蒙的地上,眼睛混沌地瞧著天上烏黑的雲越積越厚,雨點稀稀疏疏掉下來,她心裏一句啊全都沒了。
一團黑雲飄到丹陽身邊,“這裏是我七個夢裏最漂亮的一個,你燒沒了是做什麼?”
“師兄?你怎麼才來?”丹陽閉上眼喃喃自語,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了,“傷心之地,該是要毀了的。”
執墨被她氣笑了,“這裏才是第六個地方,你毀了又怎麼樣?曾經的我就是這樣毀了一個村子和所有的鯉魚仙……丹兒,你怎麼了?”
丹陽咳出一口血,她迷糊地擦了一下嘴巴,看著手上的一片紅色,茫然間才想起來自己的法力已經送給了明囅了。“好像是用透支了。”
“誰問你這個了?”黑雲化成一個俊秀的少年,執墨匆匆地把丹陽抱起來,伸手按在她的心口,已經氣白了臉,“丹兒,你的心呢?南方玄珠呢?不見了,怎麼會?你取出來了,在哪?你現在失血太多,再不放回去你會死的。珠子呢?珠子呢?丹陽你倒是說話了——”
丹陽忽然笑了,費力地說,“沒想到師兄還有這麼凶的時候。”
執墨慌不擇路地去擦她吐出來的血,“珠子在哪?你個傻姑娘,四凶才剛剛在人間全部出現,馬上就是我出場,四方要是少了一個,我出現還有什麼意義?趕緊把珠子拿出來,就算師兄求你了。”
丹陽的血根本擦不掉,越流越多,越擦越多,已經把他們身邊的小坑填成一個水灘。
執墨忽的靈光一閃,“蒼展,蒼展在哪?他身上有東方玄珠,有了珠子你就能活下來,丹兒,珠子在哪?”
丹陽虛弱地睜開眼,扯出一個笑容,“我送他回去了。”
“別說傻話,沒有我的允許,你們根本進不來,也出不去……你做了什麼?”
“鳳族秘術,你,你看,我們鳳凰可以用羽毛打開四方結界,打開你的幻境也不是難事……”
“你用在南方玄珠上麵用了鳳族秘術,把蒼展送出去,然後留下來送死。”執墨的心一寒,鬆開丹陽往後退了幾步,“瘋子,你個瘋子。”
“蒼展才是瘋子,他留下一半法力就是要和你同歸於盡的。”丹陽皺皺眉,方才還死去活來撕心裂肺的疼感忽然消失了,她的眼前一片花白,隻有耳邊還有執墨念叨的瘋子。
她動了動手,明明覺得自己把手抬起來,但是又什麼都沒感覺到。
她快死了。
“師兄,”她喃喃,“為什麼寒岩魔獸對仙界有這麼大的恨,非要推倒天柱毀天滅地才算完?”
執墨冷笑一聲,“你就是為了這個才過來的?七個幻境你才走了兩個,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的。”
“……為什麼師兄你會對我那麼好?跟師父一樣把我當成了繁花師姐?你果真很喜歡她。”
執墨瞬間沉默,丹陽根本不是在問他,她隻是快死了。
她點燃了最後的南明離火,焚燼鯉魚鄉的怨氣魔氣,日後,這裏的人會重新出現,鯉魚們也會再來,山神會重新遇見小鯉魚,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就如一開始書裏說得那樣,朱雀的火可以讓醜惡消弭,春回大地,生機盎然。
丹陽念叨了一陣子,聲音越來越小,氣息越來越弱,最後停在了一個字上。
執墨默默看了一會,對著丹陽的口型,念出口,“明囅——丹陽你當真是個傻子。”
高燒不退的蒼展倒在封印石上,被人發現,不過半天的事,太虛真人路過,就把人撿回去灌藥,檢查他身上的東西時,最後也隻能發出一聲長歎。
斷掉的結緣繩,白虎戰刀化成的白玉簪,白虎戲梅的玉佩,還有一個盒子。
這大概是太虛見過最破的盒子,邊角坑坑巴巴,沾滿河泥和汙血,埋著一顆血紅色的心,血肉已經破開一個大口,露出裏麵含著的琉璃色珠子。
看了一會,太虛實在看不下去,把這顆心收起來,用藥水洗幹淨,泡在罐子裏,用仙氣滋養。
然後他就趕去了共階山。
老頭子剛走不久,他的樹屋子出現了一個白裙散發的女子,眉心的牡丹花頭一次喪失了耀目的紅色,變成了灰色,她伸手摸了摸桌子上的白虎戲梅,上麵還有雕刻留下粗糙觸感。
長洛幽幽地歎口氣,“傻孩子,本公主幫你那麼多,結果你還是傻乎乎地走上了和我一樣的路。至少我還能四處跑跑,你可是神形俱滅,渣渣都找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