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天下》 第二部 夢魂覺時前塵斷8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317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淩虛台上,清風徐來,帶著些許雨絲微涼的潮濕,淅淅瀝瀝地飄灑著細雨,伏眠王宮浸潤綿綿雨絲中,九曲玲瓏玉階漸漸透出雨水滌蕩後,顯出古玉的純明通透,一泊漣漪陣陣的湖水是水晶般純粹的碧藍,湖邊一叢蓊鬱茂盛的竹海,隔得遠了好像還可以聽見雨中森森的竹葉顫動。
玉壺光轉,蓮花狀的白玉盞中斟滿琥珀色的“昔人醉”,清光漣漣,醇香襲人,素手翻轉,一杯酒就隨著九天而下的雨水灑落。
柔曼挽在臂間垂地的素綾,輕輕地掃過平滑如鏡的地麵,我轉身,朝身後走近的那人莞爾笑道:“表哥,不要忘了,你可欠著我一條命。”淡淡笑意如一支素馨悄然含英,清新無芬。
“我何時欠著你的?”奕析神色中帶些迷惘問道。
我淺笑著斟滿一杯,琥珀色的液體從鳳嘴中成一線流淌出,說道:“直到前幾日我才知道,姥姥為什麼對桁止的真假來曆一點也不追究。
“因為姥姥早就做下決定,不會讓你再出伏眠。”一杯酒入腸,說話間蒙染了酒意的清冽。
奕析若有若無地歎息,“她做得可真絕。”
“姥姥過世的那晚,若是我稍有不慎死了,你也決計逃不出去。”我將玉盞奉上,哂笑道:“這樣一來,你豈不是欠著我一條命,韶王殿下。”
“顏卿。”他將玉盞接過,語氣中帶著遲疑,或許他已看出笑意之後延綿著巨大的悲慟。
“顏卿她早就不在了,現在活著的是琅嬛。”我將杯中酒飲盡,寬大如蝶翅的衣袖遮掩了神色的寥落,顏卿在告別那段養在深閨的無憂年華後,就一直生存在危機四伏中,現在的琅嬛的處境又何嚐不是危機四伏。
“騎虎難下?”奕析將一盞飲盡,問道,“你確信可以彈壓得住伏眠中的人嗎?”
“我現在自托於伏眠,憑借的無非就是這些人對媽媽的一點感念。”想到她,我感覺心口一陣鬱痛,“是她在天之靈庇護著我。”
我低頭看著台下重重層疊的素白帷幔,隔著濛濛的煙雨,王宮北角的湮塵抽離成黯淡朦朧的幻影,像是靜靜浮在虛空中的仙闕玉宮,超脫了塵世中的一切而存在。又恍若一名女子單薄的剪影,蕭蕭細雨中披離的花枝如同女子纖纖的月眉,湖水倒影出昔日人麵如玉。
“那是哪裏?”奕析隨著我的目光看去。
“湮塵。”聲音中沒有一絲的波瀾,“母親在伏眠的舊樓。”
“浣昭夫人。”他道。
漸漸地雨勢緊密了起來,淩虛台上簷雨如注,玉階如洗。素帷被高高地卷起,紛亂的雨絲濡濕衣襟。一眼看去宮殿重樓,已是混沌,湮塵似乎是漸行漸遠地模糊。手中的白玉盞砰然落地,琥珀色的液體四濺橫流,在地上如同一朵開敗的懨懨殘菊。
湮塵。
往事湮滅塵久棲。
我像是中了魔障般地衝上去將帷幔猛然扯下,巨大的素色紗幔如白鵠頹然墜地。在天地間飄灑穿梭的雨水,兜頭兜腦地澆在我身上,冰涼透過衣衫滲進四肢百骸。我絲毫不畏懼地踏上淩虛台邊緣的白玉雕闌,在風雨飄搖中孑然獨立,高台其下足有十餘丈。
“顏卿,你不要命了!”焦慮激動的聲音響起,一雙有力的臂膀緊緊摟住我的纖腰,非是生拉硬拽地將我從淩空的闌幹上抱了下來。
“你做什麼?”我質問道,雨水順著我的臉龐簌簌地流下,暗下使勁要分開奕析牢牢箍在我腰間的雙手,卻是徒勞無功,他的力氣要比我大上很多。
“倒是你要做什麼?尋短見嗎?”他一雙墨玉般深澈的眼睛盯著我,烏發已被雨水濺濕,玉冠下溢出幾綹濕發貼著前額,箍在腰腹間的手臂收緊,我感覺全身骨骼被勒得一陣劇痛。
“你……”濃密的羽睫上沾滿了雨珠,沉沉地墜著,幾乎讓我睜不開眼睛,迷蒙中看見他將我橫抱回淩虛台中央的亭閣。
“你放開我!”我近乎瘋癲地推開他。
“你鬧夠了沒有!”奕析怒喝道,將我用力地放在地上,見我神色悲戚,清淚盈盈,他又蹲下來柔聲哄我道:“好了,好了,你難過就摔杯子,千萬不要摔你自己。”
聽得他溫柔的話語,瞬間壓製在心中種種情緒仿佛被魘鎮的暗魅,以決堤之勢要洶湧而出。
我綿軟地將頭靠在他的右肩上,任由他將我緊緊地抱著,他身上溫潤清寧的氣息讓我感到一絲心安,霎時間淚水肆意地流下,“其實……自從若菡婉儀說出曾在鳳翔樓,我就已經模糊猜到她在集州可能是假死……”
我蜷縮在他懷裏,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與無助,雙手顫抖地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好像這是人世間我還唯一抓得住的東西,淚水點點滴滴地漫洇在他白色柳葉紋起伏的衣袍,又很快地被吸幹,“……隻要她還活著……無任這些年再艱難……我心中始終存著一個念想……她還活著……”
“她還活著……就一定會來找我的……”
“可是她死了……她死了……歌珞讓她死了……”我像是哭到竭力般,猛地一口聲息咽在喉嚨裏,竟是生生地卡住,“咳咳……咳咳……”我一手震顫著覆在胸前,窒息的痛苦漸漸清晰起來。
“顏顏!”奕析輕拍我的後背,見我慢慢緩了過來,他問道:“你好點沒有。”我狼狽地抬頭,眼眸中撞入他疼惜關切的麵容。
“咳咳……”我以手掩唇,像是一口在心肺間鬱積已久的淤血要不受控製地噴出,最終“啊”地一聲,我趴在淩虛台的角落將剛剛喝進去的“昔人醉”悉數吐了出來。
奕析將近乎虛脫的我從發涼的磚石地上扶起,我一個趑趄又跌倒在地上,他溫熱的手指觸到我肩膀上的衣衫,已經盡數濕透了,幾道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蜿蜒地順著脖頸的弧度滑入素錦小衣,我雙手支地,渾身濕透後的冰涼讓我冷靜下來。
“你現在舒服點沒有。”奕析蹲在我麵前看我,戲謔中蘊藏著深切的關心,“墜樓未遂,又發過酒瘋,認識那麼久,好像還沒見過你如此失態。”
我看著青磚地麵上,映出發髻淩亂,衣衫不整的倒影,臉上淚痕縱橫,我想象得出我現在應是狼狽不堪,無一絲半點的名媛姿儀,他濕了半邊身子,胸前洇濕了一大塊,黯淡的色澤倒愈發顯得衣料的柔軟服帖。
“你剛才為什麼會說‘歌珞讓她死了’?”奕析猶豫著問道,“難道夫人是死在老北奴王手上的?”
我木然地坐在地上,並不回答。
“那麼,琅嬛,你究竟想怎麼做?”奕析正色問道,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琅嬛”。
顏卿死了,現在活著的是琅嬛。
“我會殺了他。”充滿戾氣的話從我嘴中輕輕吐出,麵無表情,然而我看到奕析眼底的微光陡然一顫。
“殺了他?”奕析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前的我就像鳳凰浴火重生,脆弱與稚弱從我身上剝離,取而代之更加的堅韌與沉毅。
“耶曆歌珞這等冷心冷肺、自以為是的人,枉費母親為他所做的一切犧牲與讓步,不值得,一點都不值得。”
我眸光清泠地看著湮塵的方向,那冷雨仿佛一記記地抽打在我的心腑上,在伏眠的時日,我所知道她的往事也漸漸完整,“曾經傲視群雄的琅嬛女俠,如此傾心對他……他卻至始至終視她為可以操縱的棋子……是他害得母親武功盡廢,後半生宿疾纏身……他還勾連朝中薛氏,用錦溪案壓垮顏林兩家……為的就算以親人承受的痛苦來折磨母親……”
奕析淡淡笑道:“你這樣的性格,說得出做得到。”
“王爺,琅嬛願意為王爺的北伐助一臂之力。”我眼神清亮地看他,身上素白的衣衫宛如一朵開合的白蓮,我說道:“伏眠國,可以假道給胤軍。”
“你說什麼?”奕析驚聲問道。
我用指尖蘸了酒在地上劃著示意給他看,“胤軍若從伏眠國通過,就可以繞開覃積山脈,這樣一來,北奴在南麵的鐵鎖屏障就如同虛設。胤軍就可以直抵邱鹿原,殺他個措手不及,甚至還可以取得像二十年前那樣的邱鹿原大捷。”
“那是浣昭夫人的赫赫功勳,晚輩望塵莫及。”
“琅嬛。”奕析看我的眼神中透出清絕,“你真的願意借道嗎?你不怕發生‘假途滅虢’的事嗎?”
“你不是野心勃勃的晉獻公,我也不是愚不可及的虞公。”明眸中氤氳著一片瑩瑩清輝若水,我就這樣看著他。
“那麼你願意相信我嗎?”奕析問道。我們的手掌交覆著,他的手心溫熱,我的手心冰冷。
“不相信。”我垂眸道,“請見諒,我現在不想,也不會去輕信一個人。”想想就覺得齒冷,連與我有著血緣之親的姥姥,對我竟還存著凜冽的殺心。
他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失望,自嘲般地說道:“可以諒解,我與顏卿相識了整整六年,與琅嬛卻隻相識了短短數月,況且,有能力借道給我的人是琅嬛。”
“胤軍過我伏眠國境之時,邀請王爺來伏眠王宮中小住。”我口氣澹澹地說道:“胤軍若敢作出踐踏屋舍、強搶民女等劣行……”
“表妹你不會傷害我……但是會讓我活得不安生是嗎?”奕析在我耳畔輕聲道,削尖的下顎抵在我的肩上。
我感到肩上些微的酸痛,別過臉看到腮邊有一片薄如蟬翼的東西卷起,指尖一勾就將那張易容給撕了下來,露出一張俊美如儔的臉,我說道:“你現在可以換個身份了,王爺。”
此時,我似乎看見層層漫卷的素白帷幔後,綽綽約約地立著一名身形妙曼的女子,隨即又像幻影般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