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天下》 第二部  夢魂覺時前塵斷7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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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屙已久,氣血皆枯。姥姥終究還是熬不住了,我自淩虛高台上看下去,王宮中縞素的蒼白之色又厚重了一層,鋪天蓋地的白綾就像一場晦暗的早雪,死氣沉沉。
    那晚姥姥平靜地倚著鳳座氣絕之後,侍女離陌亦是自刎殉主。我撿起那隻雲檀木盒,看都沒看就那卷書寫著遺命玉帛投入了火焰中,元君、刃雪、扶乩皆是大驚失色,未等她們反應過來火焰已經完全吞噬了那卷薄薄的玉帛,丹姬見此鼻翼間發出輕輕嗤笑,這嗤笑中似乎還暗藏著一絲欽佩。
    長發猶如一匹墨色的柔滑錦緞,在月華下光華流轉。我對著身後淡淡說道:“姥姥的遺命我承擔不起。但我知道,她若活著一日就算殺了我也不會讓我在走出伏眠。”
    “那你現在呢?”扶乩上前一步緊箍住我的肩膀問道,“你想離開伏眠嗎?可是離開這裏,你又能去哪裏?”
    我疾步衝到姥姥禦用的嵌金楠木桌案前,手指拈起一片薄薄的玉帛,空無一字,“姥姥仙逝的消息還沒有傳出去,貼身侍女離陌亦是自刎而死。知情這件事的人,隻有我還有諸名姽嫿而已,現在我若再草起遺詔一份,廢除我聖女之位,另選族人繼承伏眠,你們可有異議?”
    話音剛落,她們登時臉色驚變,汗如雨下,悚懼不已。
    丹姬一勾唇角,梨渦淺現,撫了兩下掌,語氣中不知是嘲弄還讚歎地說道:“你倒是有些膽色,連姥姥留下的遺詔都敢改。”
    元君憤憤地橫了一眼丹姬,斥責道:“這種事你都推波助瀾嗎?”
    “聖女,這萬萬不可。”扶乩神色肅重,正色道:“姥姥的身體還未涼透,你難道就忍心當著姥姥的麵做出這種違逆的事情?”
    刃雪是個急性子,跺腳說道:“什麼遺命不遺命的,我們什麼都沒有看到!”
    元君是個極聰明機靈的人,揪準時機接口說道:“我們的確沒有看到什麼遺命,我們隻聽到姥姥說從此聖女就是伏眠的主人,四名姽嫿都應該以聖女馬首是瞻。”
    先前的話本是拿來激她們的,我冷眼看著,將她們一切細微的神情盡覽在眼底。扔了那卷空白的玉帛,我有些頹然地坐下,像是極疲憊了,雙手支撐住前額,歎道:“你們知道的,我前半生是在帝都靡費的士族中度過的,與一般嬌生慣養出來的高官小姐,從本質上說沒多大差別。像這樣的我,就算沒有別的宏偉大業要去完成,也是根本擔當不起統治一個國家的重任。”
    扶乩神色凝重,歎道:“我們……願意相信浣昭夫人,在她身邊長大的人豈會是庸碌。”
    “是你們……不包括我。”丹姬慵懶地舒展纖纖的腰肢,一雙俊秀的眼眸中含嬌含妖。
    僵持之下,我手心中開始滲出汗意,卻是依然麵如平湖。扶乩、元君、刃雪受過媽媽恩德與教誨,有著半母半師之誼,對媽媽敬若神祇。但是丹姬不同,她是姽嫿中唯一不是媽媽所遴選,她與鳳祇有些淵源,而且一雙透著幽藍的眼睛又顯示著她身體中尋在異邦的血液,性情乖僻,陰晴不定。
    我略帶涼意地笑了一聲,暗聲問道:“這地方難道我想走也走不出去嗎?”
    “走做什麼?”丹姬修長有神的眼角斜挑,朱唇中挑釁地吐出一句:“我還想看著你如何將母親的骨灰,從那不見光的北奴王陵中拿出來呢。”
    這句話說得輕輕,像是沒有質感般,可是卻結結實實地戳在我的痛處上。姥姥臨終前的一句:他是想著等自己死了,入王陵後還有浣昭給他生生世世的陪葬。尖銳如針,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自嘲地冷笑:“那我當真是不孝了……”後麵的話被暗暗地隱了過去,雲絲廣袖下。手指緊緊地糾纏著柔若夏水的白綾,一顆心在胸腔中不住地顫跳。
    “母親……女兒此生愧對於你,你含屈忍垢數年,女兒卻無能為力。”聲聲如泣血,我臉上已是清淚數行,宛如一支傲骨的梅上點點融雪,有說不出的清煞與絕豔。
    “琅嬛……”見我悲泣,元君她們也是動容。
    就在這時,令我萬分驚訝的是,丹姬桀驁的眼中一時間收斂了鋒芒,朝我款款一拜,說道:“丹姬願意臣服聖女。”其他三人皆是一樣地拜倒。
    “罷了,我如何受得起這樣的大禮。”我從桌案後立起,背過身時心中一陣暗惱,對於丹姬一直給我高深莫測的感覺,她的突然願意臣服,不令我喜,倒從順利之中嗅出一絲隱憂。
    “姽嫿將軍,你們都不是鳳祇的族人吧。”我負手而立,極少這般正式地稱呼他們。一簇清幽的冷光流轉在我的白衣上,整個人通靈得如瓊枝一樹,點塵不驚。
    鳳祇一族早在西胤末年就式微,艱難跋涉北上,在東胤伊始之際建立了伏眠國。七世七代後,統治伏眠的王族都已人員寥寥,伏眠中的國民大多數都是外族吸納而來,真正的鳳祇族人能有幾人。
    我心中明了,扶乩,元君,刃雪都是媽媽從外麵尋來,與鳳祇沒有絲毫血脈關聯的女子,丹姬與鳳祇有些淵源,但是血液到她身上已經分薄了。
    “是。”四人異口同聲地答道。
    “我在伏眠中的幾月,也漸漸地了解伏眠的概況。”我神色泰然在椅子上坐下,“國中之人二十萬,然而軍隊竟有十五六萬,除了一些老幼病殘的,可謂全民皆兵。過於嚴苛的兵役隻會導致農廢商衰,早晚會動搖百姓生活的根基。”
    “解除伏眠北部來自北奴的禁製,扭轉這種現狀,使境泰民安。”我淡淡地說著。
    她們麵麵相覷,然後又默然不作聲地恭謹垂頭。
    我歎息一聲,話語間隱隱地透出魄力,“你們若是誠心臣服,今日之事就一個字也不要透露出去!”
    我的臉色陡轉陰冷,瑩潔出塵的玉枝瓊苞在淺歎中簌簌凋零委地,“若不是,就遵從姥姥先前給你們下的一道密令,即刻誅殺了我。”
    “你知道密令的內容了!”四人齊驚聲喊道。
    宛如薄玉的眼瞼柔柔地覆在溫潤的眼眸上,我像是困倦了般以手支額,夜幕掩蓋下發生的很多事都是始料不及的。
    現在回想起姥姥死後驚心的一夜,我還是會汗發濕衣。我將姽嫿逼上的是絕路,我將自己逼上的又何嚐不是絕路。姥姥曾留下密令,我若不聽從遺詔,姽嫿就要按照密令即刻手刃了我。因為我已知道鳳祇中的太多事情,不能為之所用必成大患,這樣也是為了顧全鳳祇的大局。不過她到底還是念著血脈之親,後又將密令內容中的誅殺改成終身幽禁。
    那晚我手中的籌碼是什麼,是扶乩、元君、刃雪對媽媽的感念,丹姬對我的一點惺惺相惜,僅此而已。
    物換星移,一朝易主。
    窺見鏡中女子容顏依舊,眉心間多了如一線流火的嫣紅印記。鳳祇繼承者的印記,姥姥有,媽媽有,我也有。
    我命人將銘心閣常年垂落的厚重帷幔挽起,一道道久違的光柱射入,無形無質的陽光激起纖細的浮塵飛揚。一抬手,淺金色的柔光就婉和地流轉在潔白如玉的手掌,“吱嘎”推開年代久遠的紅櫸木窗,一陣清風滌蕩了沉腐的氣息,這座古老的銘心閣就像一個被禁錮了許久的人,重獲自由後正在極力地呼吸著。
    扶乩告訴我銘心閣原是媽媽在伏眠的舊樓,原先媽媽將其命名“湮塵”,她叛離伏眠後,姥姥就封閉了這裏,近幾年才重新開啟。
    湮塵,我心中默念。
    嘉瑞有繁逝,繁華逝盡逐香塵。她有湮塵,往事湮滅塵久棲。
    世人常道雙喜臨門,怎想悲涼的境地亦不孤單。
    扶乩走在前麵,領我到湮塵中的書房,裏麵布置得十分雅致,兩排直到房頂的雲檀木二十四幅博古書櫥,整齊地排放著一冊冊裝訂考究的書籍,蒙了一層厚厚的塵土,閑置著幾方玲瓏雅致的印章,我拿起一枚古雅的雞血石印,上麵娟秀地刻著“雲醉月眠”,一方和田玉上沉鬱穩重地刻著“心止嵐煙”,還有一方玉箸篆,上麵飄逸靈動地刻著篆文的“湮塵”。
    “琅嬛,你過來看。”扶乩朝我道,向前行走幾步。看來雲檀木書櫥上厚厚積塵,地上卻有兩道分明的弧形刮痕,看來這書櫥後麵另有玄機,她指給我看玄鐵牆壁上一道狹長的隙縫,像是通向某個地方的孔鑰。
    我會意,將那麵聖女玉牌拿出,一比對,厚度大小正好合適,塞進去後再用力一推。聽見極粗礪刺耳的“吱嘎”一身,玄鐵門就打開了。走進去裏麵是一間幽雅的居室,黃梨木的桌椅俱全,其上一套冰瓷雕合歡繾綣花紋的茶具。琉璃寶隔的折角屏風後,一張楊妃塌上鋪著深紫的軟絨,銀色綢緞滾邊,顏色雍容高貴中透出清冷。因塵封許久,原本光澤的錦緞已經黯淡。
    “這是……”我疑惑問道。
    “聽伏眠中有資曆的姑姑說,夫人自小性情沉靜,若是不想見人時就在密室中住一些時日。”扶乩答道。
    “原來這裏是她住過的地方。”我說話時,眉宇間帶著幾分寥落,俯下身輕輕去觸碰塌上軟絨的一角,因年代久遠手摸上去就有粉末的感覺。
    再往裏麵走,是一處規格較小的祭堂,紫檀木供案奉有香火,兩側各置有一對鈞窯流雲紫釉花瓶中,插著一支支亭亭柔麗的出水蓮花,羊脂白玉精雕而成,通體潔白勻淨,無一絲雜色,隻是蓮心透出一抹天然瑩潤的柔黃。四壁間嵌入顆顆鴿卵大小的明珠作為壁燈,散發著幽幽柔和的光澤。
    這裏卻沒有設靈座,隻有兩幅女子的畫像,看清畫中女子的麵容,我一時看得怔住。
    一幅畫中女子一名身著明黃色蹙金雙層廣綾長尾鳳袍,臂間玉色印暗銀雲紋流暢披帛,青絲綰成繁複的九華朝鳳髻,紫金六麵鑲玉步搖累累垂下的珠絡覆在靜雅的麵容上,溫婉含笑。
    另一幅畫中女子身著明黃色繡六條赤龍騰雲駕霧龍袍,腰際的明黃色佩帶,鑲金圓版嵌紅珊瑚。黑色平冕,通天冠十二旒白玉珠蕩晃,眉宇間自然而生霸持天下的君主傲氣,睥睨天下。
    “她們是……”我仰視著畫中二人。
    扶乩沉了一口氣,緩緩吐出:“琅微皇後,琅玕女帝。”
    我亦是歎息,我早就該猜到了,她們就是給鳳祇帶無限榮耀的先祖。她們都是驚才絕豔、傲視群雄的女子,曾居於龍座鳳位,接受天下人的頂禮膜拜。
    四壁間嵌入的珍珠就像一隻隻明眸在俯視著我,我淡淡地歎息,參拜後從這裏抽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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