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天下》 第二部 紅消翠減物華休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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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彰六年七月,天際黯淡,黛雲低垂,無數招魂的白綾在獵獵朔風中翻飛,悲慟的哀樂響徹九霄。我一身皎然素衣,披散著迤邐及地的長發,唇角含著一絲淺笑,從繁逝別院的門口沿著曲折的山路看去,林立著甲胄分明的王宮禁軍,目之所及僅是蒼茫的縞素。
無端地想起豐熙十七年我遠嫁和親時,在帝都北郊的點將台上,城闕生煙塵,華幛猶蔽日,十裏猩紅錦毯猶如巨蛇般在我腳下延伸。似乎也是現在這般的光景,隻是那時滿目的紅色被白色取代,喜慶與哀淒的氣氛大相徑庭,然而彼時與此時心境卻是相似的。
我想到幼時在閨塾中懵懂地背著屈大夫的《招魂》,“……去君之恒幹,何為乎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讬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歸來歸來!不可以讬些。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
“雄虺九首,往來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淫些。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裏些。旋入雷淵,西方而不可止些……”
“五榖不生,藂菅是食些。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歸來!恐自遺賊些。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當時我背著覺得似懂非懂,漸漸對遊散的魂靈心生一絲憐憫,東方不可托,南方不可止,西方不可止,北方不可止。六合之大,九域之廣,偏偏就是有這樣一個孑然的魂靈,如縹緲孤鴻,四方都不能成為它棲止的寒枝。
那麼它,一團沒有知覺,沒有意識的虛幻之氣,又應該去哪裏?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如果故居早已破碎不堪,那麼魂靈在六合九域間飄忽後,又應該去哪裏?
此時送葬的隊伍已在沿鷹斷峰繞行,這個狹長的關隘一過就是此行目的地,北奴王陵。此峰頂飛銜一塊巨石,為鷹喙,正如其名,此石朝天突兀聳起,峭拔尖銳得仿佛鷹的利喙。鷹喙之下,刀削斧劈深有百丈,逆流回旋,湍急拍岸。我一頭如瀑青絲被風吹得高高飛揚,素衣黑發,輕靈出塵的容顏,纖纖身段宛如芰荷玉汀,迎風欲折,猶如淡雅水墨畫中驚世駭俗的一抹,絕代風華,悚動左右。
我看到耶曆弘恨煞地盯著我,若不是礙於芙娜,他定想著將我據為己有,絕不會讓我殉葬。
我說想要回望一眼繁逝,曼步走上鷹喙,望著下麵的急湍逆流,卷起雪白水花千堆。此時我轉身向隨行眾人盈盈屈膝,逆風而立,長發被吹得紛亂地糾纏在胸前,我頸上佩戴的九顆羊脂白玉小鈴鐺也是玲玲作響。
“合罕待嬪妾情深意重,死殉應是在所不辭。但嬪妾身為下賤,不敢妄求同穴。此處居王陵五六裏,嬪妾就在此自行了斷,若死後有靈,鷹喙石上定有嬪妾魂靈不散,為合罕日夜祈福。”字字情真意切,猶如泣血,說罷我向耶曆赫梓宮的方向深深一拜,鷹喙石上灑下清淚點點,恍如伶俜的小小花瓣。
耶曆弘已經覺察到我要做什麼,忙衝上前製止,氣急敗壞道:“你別……”
他還是晚了一步,我縱身向峰下一躍,他連我的衣袍都沒有抓住。身體迎著斜刮而起罡風急遽下墜,就像一顆純白光芒的流星,在半空一劃而過白色的痕跡。
最後,那一縷白色徹底地融入翻卷的雪色水花中,消失不見。
……
筆峭的石壁下,墨黑蒼綠的苔草,遒勁幹枯的藤蔓掩蓋著類似小洞的石縫。生著一叢微火,我渾身的衣衫盡濕,密不透風地貼在肌膚上,我用力將長發中的水絞幹。
我朝一旁的阿奴使個顏色,“阿奴,把那具準備好的女屍推下去。”
阿奴平日愚鈍,但是極聽主人的話,他飛快地拖著那團白布包著的物什向洞口探去,瞅準時機就將其推進湍急的水流中。這裏水勢甚急,泥沙俱下,就算可以被找到,屍身也是衝刷得容貌盡毀,難以辨認了。
遂了芙娜要我死的心願,同時絕了耶曆弘想找到我的念頭,也絕了其他人找我的念頭。
阿奴做完一切,嬉笑著拍掌蹦到我身邊,“主人,阿奴沒有吹牛罷,我真的臂力無窮,水性極好。阿奴事先用根繩子將自己係在水下,主人跳下來的時候就可以將主人接住,藏身到這個小洞中來。”
我將頭發甩在腦後,淡淡笑道:“是的,這次多虧阿奴了。”
耶曆赫曾經當作玩物一樣送給我的小奴隸,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奇人。他身材矮如幼童,雙臂卻是極其粗壯,力大無窮,在這樣的激流中都可以將我拉住不被衝走。而且他在供北奴王室的貴族們玩樂之前,曾跟著馴養他的人四處流浪賣藝,風餐露宿,將北奴這帶角角落落的地形幾乎是摸遍了。
身上的衣衫還是濕著,但我不想因此出什麼差池,必須盡快離開此地。我命他踩滅了火苗,將灰燼掃進激流中,不留一點痕跡,我問道:“領著我去找出口。”
“那個……”阿奴遲疑起來,指了指上麵,“玉笙姐姐呢,她是不是也要跳下來?”
我為他的癡憨忍不住“撲哧”一笑,說道:“我指點過她怎麼脫身,現在先不用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