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天下》 第二部  零落成泥碾作塵1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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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淒淒歲暮風,翳翳經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
    繁逝的一間小小暖閣中,我擁著厚厚的潔白狐裘臨窗而坐,神色淡漠地看著煙霞色帷幔掩映的窗外,一片一片地旋舞著鵝毛般的飛雪,不消一盞茶的功夫,原本森鬱幽寂的院落中已覆上一層皚皚的顏色,疏落的幾株臘梅已到了開花的時令,開的是罄口黃梅,狹長單薄的花瓣上有時還裹挾著晶瑩的雪粒,偶爾有幾星冷綠簌簌搖落的白雪中冒出來,竟是微微地刺眼。
    我就這樣一直坐著,漸漸感到疲乏無力,我的身體已經纖弱得禁不住狐裘的分量。嫁到北奴時,我身上帶著在帝都落下的舊病,手腕上那道的深入骨髓的割傷經久不愈,再加上我連日來的心緒暗淡,自己沒有求好的意思。靜居在繁逝的這些日子,身體非但沒有起色,而是一日一日地不濟下去。
    繁逝之中日夜有禦醫守候,每日定時診脈。苦澀濃稠的湯藥不知喝進去多少,皆是毫無用處。藥苦,我此時唇角的笑意更苦,隻有我知道,我是病在哪裏。
    這時,忽然感到一團暖暖的東西觸到我冰涼的手指,我凝神一看,是玉笙半跪在我身前,將手小心地探進我的白狐手抄中。
    “唉。”她低低地歎了一聲,“手爐都冰透了,小姐為什麼也不言語一聲。”
    我靜靜地看了她一眼,依然微合著雙目靠在軟椅上不說話。隻聽見玉笙輕聲地吩咐身旁伺候的婢女,將裝好新炭的手爐拿來,又默默地塞入我的白狐手抄中。
    “小姐。”當我再次睜眼時,看見玉笙還是半跪著的姿態在我麵前,眼中似有清淚點點,帶著一聲抽泣道:“玉笙求你說說話,或者哭一哭也好。”
    來時一雙盈盈若秋泓的明眸,此時已是黯然無神,像一口幹涸經年的枯井,覆蓋著被風幹的鏽紅苔蘚,流不出一滴眼淚。
    “玉笙。”良久,我漠然啟唇道:“你走吧。”接著又閉上雙眼,心神又陷入瞑濛沉沉的暗色中。
    初來繁逝時,我夢魘不斷,長夜無眠時,我會蜷縮著抱住自己,斷斷續續地哭泣。難得可以淺睡一會,也是常常喊著母親而驚醒。現在不哭不鬧,我倒是徹底地安靜下來了,更或者說是死寂,整個人對外界遲鈍得宛若木刻一般。
    除了胸口的一顆心還在跳動,提醒著我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物。
    我顯然是在消磨耶曆赫的耐性,憎惡他對我身體的觸碰,甚至在我病中以手撫摸我的額頭,我也是抵觸的。那幾日我高燒持續不退,他沒日沒夜地守在我的床邊,見到我醒時,神色憔悴而悲戚地追問我:“顏顏,你究竟要怎樣!”
    我冷淡地麵壁而躺在床上,唯餘下一個背影給他。
    耶曆赫那時用力地扳過我,迫使我與他對視,幾乎是猛獸忍耐到極致地低吼道:“什麼都可以答應你!顏顏,真的,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你。除了讓你離開我……”
    我笑意淒豔,我什麼都不要,除了讓我走。可是,唯一我要的,你卻是給不了。既然如此,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現在這般羸弱多病的身體,熬過一日算一日。而你,我名義上的夫君,擁有我也是過一天算一天。
    寒風易催折,簌簌花微墮。
    花墮之後,零落成泥,再碾作塵,怕是無法逃避的宿命。
    《大漠香塵錄》,三十二位公主哀衿的香消玉殞,我,三千殊色中的一株,又怎麼例外呢。
    軒彰元年。
    軒彰二年。
    軒彰三年。
    轉眼間已是軒彰四年,我有時會覺得暗暗的驚訝。我仿佛受到某種庇護般,讓我活了下去。耶曆赫依舊是時時來繁逝,看我一眼是否安好,然後就沉默地離開。我依舊是視若不見,常年名義夫妻下來,卻是愈加連話也不願多說一句。三年多來,我們之間的說過的話幾乎屈指可數。
    我偶爾精神尚好之際,會在侍女的攙扶下緩步在庭院中走動,一日,突然如落雷般聽得頭頂上傳來一聲長嘯。抬頭就看見一團暗黑的大鳥影子從雲間掠過,振翅飛向邈遠的天際,似乎是帝都城的方向。
    我細眯著雙眸,心中不禁生出感歎,嘉瑞詩中所言不錯,若能孤老,就真的還有歸鴻可看。
    這些渾噩無聊的年間,我已入道多年的父親,玉修道長倒是時常來看我。爹爹原先為相時就以肅重耿直、不苟言笑而稱,現在入道之後,沒有如道家要旨清逸出世,無拘無求,而是更加刻板固執。
    爹爹近乎雷打不動地來繁逝,向我陳述曆代賢後貞婦烈女傳記,囊括了《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義》、《辯通》、《孽嬖》,其中爹爹著重強調了貞順與節義。
    我知道他想要說什麼,貞烈是女子仰不愧天,俯不怍地的首要保證,我既嫁為人婦,就不該再心有旁騖。我數次地拂逆丈夫,已是失了女子的婉順。婚後多年,無故獨居外室,於繁衍子息無半點功勞,就是不節不義。
    肅穆婦容,靜恭女德。
    爹爹幾乎日日以古時女子的懿範來規勸我回到耶曆赫身邊,可謂用心良苦。我靜居已是無聊,聽爹爹苦口婆心地懇切教導,日子過得更加碌碌無聊。可他畢竟是我的生父,不是耶曆赫,我不想見就拒之門外。
    那些日子裏,我身體本是不好,就著這個緣頭。我若是聽得煩膩了,就躺在椅子上裝暈倒。玉笙就常說我隻有裝暈騙爹爹時,才有些像從前心思精靈的顏卿。
    不過那次,我是真的煩膩了,霍然站起來朝爹爹詰問道:“爹爹讓我學昭君,為什麼就不直接讓我做西施呢?”
    同樣是遠嫁他國,昭君憑落雁之容,所求的是邊塞的安定;西施憑沉魚之姿,所求的將吳王構陷與淫亂無道之地。前者女傑,後者禍水。
    爹爹清矍的臉上青白不定,我那句話是真的觸怒了他,厲聲責罵我道:“女子偏狹,目中僅有寸光而無遠見。天下之民,生乎南,生乎北。地域不同,源於通脈。何拘泥於大胤與北奴,甚至東部琉球,南部蠻率,還有靠近西域一帶的諸多小國。唯有不仁之人,才以萬物為芻狗柴薪,殺戮任予,擢刈任至。”
    接著就是橫亙房中的沉默,可以聽見庭落中臘梅上的積雪瑟瑟地墜落,融入地上潮濕的冰水中,不著一絲痕跡。
    不知過了多久,如霧般縹緲的聲音響起:“阿紫已在帝都城中誕下女兒頤清公主,為皇上所鍾愛……”
    我的聲音中毫無一絲的情感起伏,“恭喜妹妹已為人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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